夜色中的石咀巷看不到尽头,陈大雷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他停下了脚步,狠狠抹去脸上淌个不休的雨水,抬起头,第五次举目四望。
周围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天地仿佛被人锁在匣子当中,只剩下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晖,有如孤魂野鬼般飘飘荡荡。耳畔传来的只有源源不断的雨声,他似乎成了被整个世界孤立的那个人,往前一步,便是深渊。
这一路走来,陈大雷没有看见有一户人家透出光亮,甚至没有听到有一户人家传来声响。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莫不是家家都已经熄灯入睡了?
陈大雷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在这里生活了十余载,哪里会不了解这些人的日常作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早贪黑地劳作,早已是习惯亥时才入睡,现在不过戌时,又怎能睡得安稳?
陈大雷又在雨中站了很久,终于是下定决心找户人家问问。
他来到一户小舍门前,门口有块用于防风沙的布幔,此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有气无力地耷拉下一半,很是没精打采。
陈大雷没有急于敲门,而是闭眼调息。酝酿片刻,双眸再睁之时放出一道精光!
只见他嘴唇上撅,左眼瞪圆右眼微眯,可短小精悍的眉毛却呈现出左低右高的迥异风格,两颊的肥肉往下一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入木三分——万一真把人从睡梦吵醒,吾当以此表情已在气势上先赢三分!
一切准备妥当,蒲扇般的大手在木门上拍了拍。
“有人吗?”
等了半晌,并不见屋里有人应答。
难道是自己拍门的力度小了些,他这样想着,手上添了几分力道,又拍了拍门。
“咔”老旧的木门仿若垂暮的老人经不得折腾,发出一声呻吟,竟是被陈大雷这一拍给直接拍开了。
陈大雷略微迟疑了一下,迈出一步,屋子里昏暗无光。
他再问了一句:“有人吗?我想借点儿灯油。”
回答他的是木门被大风吹动的吱呀吱呀声。
哦呵呵,看来这屋里没人儿~陈大雷心里一下乐开了花——哎呀呀,都说这镇魔村乃流民之地,偷盗之辈多如牛毛,先前再三言说要防火防盗,你们这些人怎么就是不上心呢?你看这门,小风小雨这么一打,自个儿就开了,哎呀呀,这不是那什么开门,什么揖盗嘛?随便进来个人,别说灯油,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什么的,还不是统统打包带走?既然这灯油注定要失窃,与其白白浪费,还不如送我陈大雷当人情。虽然我是有点吃亏,但没所谓啦,都是街坊嘛!
陈大雷脸上的笑容愈发放荡,邪恶的大手开始在石桌上摸索。
陈大雷摸得很温柔,也很腼腆,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桌,而是娇羞娘子的雪白玉肌——那是自然,灯油就在灯台上,万一撞倒灯台,里面的灯油不就洒了吗?!
“哎呦!”
陈大雷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一下子被绊倒在地。
两百斤的身子被摔得不轻,脆弱的黄土屋更是震了一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坐直的陈大雷恼羞成怒,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东西,双手就使劲往那一推。
手掌反馈来的触觉很明确,那竟是一个人!
陈大雷的心微微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无论怎么样,一个人都不应该这般躺在地上,何况他先前弄出这么多动静,正常人怎会没有一点反应,难道他已经……
陈大雷咽了咽口水,双手开始顺着腿部慢慢地摸索上去。
要鉴别一个人是否是那种人,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探查他的鼻息。
陈大雷的双手摸索到了腰间,感觉这个人和镇魔村里的大多百姓一般,身材单薄,骨瘦嶙峋。
再往上,便摸到了胸膛。胸膛上的衣衫有点湿,有点粘稠,兴许是淋了点雨的缘故。
胸膛之上,应该到脖颈……
陈大雷突然面色苍白,汗毛倒竖!
此时天际游过一道惊雷,电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亮堂。
只见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由颈项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黄土墙,而在那墙根,赫然杵着一颗人头!
头颅上的鬓发四散飘扬,高高突出的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眼窝深陷,枯槁发皱的脸庞如同黄蜡,透着一股瘆人的死气。入眼这一幕骇人至极,陈大雷彻底经受不住,裤裆间黄白之物流了一地。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
风携着雨,从四面八方落下,那胖子终于是再也无法承受,颓然跪下。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恐惧之下眼泪却流个不停,嘴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若一户人家既没灯光,也没声音,也许意味着这户人家就寝休息,也可能说明这屋里其实并没有人。
亦或者,没有活人。
可为什么,这大半条石咀巷,皆是如此?
他以为林叔这个孩子只是野了点才不回石窟,现在想来,或许已经……
早知如此,不讨这个灯油又如何?今晚不点灯又如何?冷一点,又如何?
嗒……嗒……嗒……
那是行走在雨中的脚步声。
陈大雷望着在黑夜中向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怔了怔。
“是你吗?林叔?”
……
……
“听说老王家的黑母猪怀孕了?”
“真的假的?”
“恩,我还看见青青客栈的说书先生送给翠花一只金簪子。”
“说书先生前几日说泗水温家宣布归顺离火秦家,五族中火之一脉势力又大了几分……”
石窟内,四名的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至于聊天内容,自然是天马行空漫无边际。有时会像名师大家那般点评中原形式,有时又像乡野村夫般聊聊家常小事。毕竟童言无忌,没有人理会话题究竟合不合适,更没有人在意其中的言语有没有道理,只有那不时掠过的山风,呼呼地响,不知是抗议还是附和。
就在这百无聊赖的时刻,石窟外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打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嗒的,在沉闷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急促,有些清脆。四名少年顿时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向洞口张望。
只听见一声“哎呦”,一道人影胡乱挥舞着手臂,终于是挽回了跌倒的颓势,咿咿呀呀地闯了进来。
相依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子们彼此之间自然熟悉,一看这阵仗声势便已经猜到了来人——林叔,只是一想到他先前那副狼狈模样,少年们又忍不住哄堂大笑。
大笑过后,舀水少年不满说道:“你这小崽子总算回来了,害我们担心了好一阵子。灯油呢?”
被唤作林叔的少年直起身,一个劲地摆手,气喘吁吁道:“还管什么灯油?出……出大事啦!”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叔平缓了下自己的呼吸,这才继续说道:“我本来,是讨到了些灯油的,可不就是觉得不够嘛,就想着去多讨一些。可没想到去到余二炮那里的时候,那混蛋不肯给灯油就算了,还拿着斡面棍好生把我打了一顿,好不容易讨来的灯油也洒了。”
林叔一边如怨如诉地说着,一边拉开湿透的麻衣展示手臂上的淤青:“后来,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重头逐家逐家地再讨一遍,可那些人见我第二次来,说什么也不肯给。那时雨已经开始下咯,我想走,可实在又气不过,就想着回去好好捉弄下余二炮这个混蛋……但你们猜怎么着?”
林叔故作神秘地停了下,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混蛋死啦!”
“死啦?!”少年们听到这个结果后很是惊讶,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余二炮这个人,在石咀巷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他性情孤僻,仗着自己与曹家的人有点私交,很少把谁放在眼里,因此街坊邻里对他没少有怨气。可是说到杀他,谁又有这个胆量?
舀水少年吸了口凉气,问道:“你做的?”
“当然不是。”林叔摇头否认“但这事儿很奇怪,所以我就藏到附近,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了一群人,有十几个,个个都穿得黑不溜秋的,又高又瘦,腰间都别一把大刀。那些人啊,见人就杀,那把大刀舞得是呼呼作响,杀人的时候眼都不带眨的!我一下就……”
林叔意识到有些不对,渐渐就停下了声音,石窟里顿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舀水少年眼眸里满是惊恐,张大的嘴巴愣是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林叔脸上的笑容渐渐变硬:“大雷呢?怎么不见他呀?”
石窟里静了半晌,吊床上一少年才怯生生答道:“他……他见你迟迟没有回来,就……出去找你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
林叔愤然转身,却没有迈开步伐。
因为有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死死地拽住了他。
是那名在窟口舀水的少年。
也许其他人在夜里看不到什么,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石窟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