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某人确信此前和诸位并没有什么恩怨,这风大雨大的,山长水远跑来砸门,又是为何呢?”
一名黑衣人冷哼一声,就想着好好嘲笑一番,却见身旁的人抬起左手,当即把头一低,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
抬手那人虽然也是黑衣装扮,却又略有不同。身上的黑色长衫明显质地不凡,被雨水打湿后依旧清逸出尘;他也不用黑布蒙面,改为戴一顶竹笠,竹笠垂下黑纱,显得更为神秘。从身形揣度,这人应该是一名男子,但偏偏身材过于纤细,似乎天然透出一股媚意,一时间竟有点雌雄难辨。
那人款款走到前来,双手负后,微微昂首,显得很是自信骄傲。
“其实,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一些……”黑衫男子的语气中流露出赞赏“原本天算大人跟我说镇魔村有人能让我倾力一战,我开始并不相信,现在看来,卧虎藏龙这些事,终归还是有的。”
“其实以你的实力,大可以在中原武林占个一席半位,又何至于在这种蛮荒野地谋生存?”
“你问我为何砸你院门,毁你牌匾,可在这镇魔村,一日有多少门被砸,有多少人被杀?试问其中又有何缘由?既然你不过是区区烂民,那我又为何砸不得你院门,杀不得你这个一府之主?”
“你们这类人,总觉得江湖险恶,以为避世隐居就能独善其身,殊不知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所有的小势力小人物都只有牺牲和让步。如今正道,应该是顺应大势,趋附于世家大派,好寻得一方庇护。而不是像你这般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开一座不三不四的学府,更不是在我砸了你的院门之后,还不知所谓地站到我身前!”
男子说话声音渐渐拔高,铿锵如剑,在雨中弥久不散。
而卫师后一直静静听着男子的言语,脸色平静,此刻终于缓缓说了一句。
“没有这个道理。”
场中突然静了,只有大雨依旧哗啦啦地落下。
“你杀不了我,请回吧。”
全场更静了,仿佛连雨声都小上半分。卫师后说这句话时很认真,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当如此的小事,母庸置疑,更无需置疑。
“很好。”黑衫男子解开长衫最上那两颗衣钮,摘下头顶的笠帽,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那白皙的脸庞暴露在大雨当中。他转过身,眼角寒光闪现,对着身后十余位手下吩咐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记住,要活的。”
十余名黑衣人同时点头应诺,随即化作一道道黑箭,向不同的方向辐射而去。卫师后皱着眉头,却没有出手阻拦,因为有一道气机远远地锁定了他。
男子踏前一步,朗声道:“邪月教左使东方魅,请指教。”
话音一起,卫师后微微侧首,一道无形气劲呼啸而过,切断了几根发丝,同时切断的,还有那把油纸伞。
油纸伞被急雨打落,又被劲风吹起,飘飘荡荡,就如那无根无蒂的浮萍。
卫师后心境平和,他知道自己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老人们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但过去的恩怨从不曾放过新的生活。
卫师后微微眯眼,继那劲气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被东方魅随意掷出的竹笠。
充沛的真气在体内流转不息,他左手立起掌刀,由下往上一划,一道恍若无形的气刃随着飘拂的衣袖掠出,将竹笠从中切成两半。
两股磅礴真气的碰撞,顿时在空中炸出大团的雨雾。
朦胧的雨雾尚未来得及消散,便被劲风搅得躁动不安,黑衫如华的男子穿云而出,速度之快,数十丈的距离也不过眨眼之间。面对骤然而至的攻势,卫师后却不见丝毫慌乱,间不容发之际,后撤、横移、侧身。
一气呵成。
而男子却仿佛能够御风而行,直接掠出一个弧度,对卫师后穷追不舍。
卫师后再后撤、再横移、再侧身。
茫茫大雨中,两人一人在内一人在外,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和方式转圈!
终于,卫师后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叹,侧跨一步,慢了半分。
此时两人不过咫尺。
不见短兵相接的快拳疾打,也不见遇招拆招的精妙绝技,两人相对而站,自身气势涨了又涨,狂乱的气机相互碾压侵蚀,犹如在这瓢泼大雨中燃起了两团烈火!前一秒还仿若湖面荡过的涟漪,后一秒立刻爆出肉眼可见的罡风。罡风势急、猛、凶,切碎了凌乱的雨幕,直至在地上打出深深的沟壑。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东方魅落地如生根,双脚硬生生在地面踏出三尺裂痕,卫师后落地则蹬蹬蹬连退三步,裂痕向后延绵近四尺。
刚刚气机的比拼,高下立判。
东方魅昂起头,一如之前那般倨傲:“你说,我能不能杀你?”
卫师后掸了掸衣摆,脸色平静:“你请回吧。”
“好!好!好!”东方魅一连说出三个好字,眼神阴郁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体内的真气流转得愈来愈快,丝丝缕缕的气机透体而出,渐渐回旋成穴,最后发出幽幽淡淡的蓝光。
四穴,法灵境。
而让卫师后脸色凝重的不是东方魅的境界高低,而是他在聚气化旋的同时在他头顶冉冉炼成的数个光团。
东方魅嘴角拉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裸露的白牙阴森可怖,就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妖魔。
……
……
今年今夜,镇魔村八方风雨,北序学府危机四伏。
但总有些人在状况之外,比如说在清心观里窃窃私语的百名弟子,比如说走在廊道内忧思满怀的袁敬呈。
在把卫师后的交待传到清心观两位当值祭酒后,袁敬呈便返身回去御疆楼顶楼。先前卫先生交待抄摹《五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再者,在御疆楼顶楼的那根闽越蜜烛,放眼中原也是货真价实的上等货,若是卫先生也离开了,留它在那里自个儿燃烧岂不浪费?
不知今晚要发生什么事,卫先生竟是如此紧张。袁敬呈一边思量一边踱步向前,又正值这降魔大雨,如何让人心安?
降魔夜风雨大得出奇,并没用哪些人家会傻到在廊道亭台点上照明的灯笼,所以袁敬呈十二年来一如既往的讨厌这一天,若是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入眼之处都是黑乎乎一片,而耳中传来的只有纷扰不断的雨声,仿佛这一片雨就是一整个世界,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哐”一块瓦片在袁敬呈面前掉落。
多少年来,无论降魔日下多大的雨,北序的屋子都鲜有被雨水打下瓦片,可今日居然……唉……恶兆啊,这是恶兆啊!!袁敬呈心中悲呼。
“哐啷哐啷”又是一大堆瓦片掉落地上,不少砸得尸骨无存,可细细一看,掉下来的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人身手非凡落地平稳,从背面看去只能看见此人一身黑衣,腰上的大刀高高凸起,就像长了条尾巴一般,经典的反派造型惊得袁敬呈心咯噔一跳。
黑衣人反应极快,转身就是一刀,袁敬呈反应也不慢,慌忙向后撤出一步,可仍是被刀刃划破了素白的长衫。
“等……等一下!”袁敬呈一紧张,双手不经意就捻出两朵兰花,心想这哪来的深仇大恨,怎么一上来就举刀砍人?
可那人哪里会等?他一击不得便前踏一步,行云流水般又挥出一记标准的腰斩。袁敬呈转身就跑,只是向来动作不协调的他转身过急,左脚拌上右脚,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然而就是这一跤,堪堪间又让他躲过一劫。
黑衣人虽是颇感意外,但动作毫不停歇,双手反向握刀,明晃晃的刀刃就朝躺在地上的袁敬呈刺去。
都说江湖高手鲤鱼打挺干净利索,袁敬呈的咸鱼翻身也是毫不含糊,“锵”的一声,黑衣人的刀子又落在了空处。
黑衣人此时也是有了火气,见袁敬呈爬起身子,立马就送出一记鞭腿,袁敬呈只感觉臀部有如火烧,整个人就如腾云驾雾般摔去两三丈。
袁敬呈虽然吃痛,但危急时刻不忘跑路,一边背手护住屁股,一边一大步一小步地向前跑去。
“想跑?看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黑衣人当即往腰上一抹一带,一枚流星十字镖精准地朝目标屁股咬去。
打蛇打七寸,于伤患处施重击,黑衣人这一镖端的是精妙讲究。
奈何造化弄人,鬼使神差间袁敬呈哎呦一个趔趄,“噔~”,飞镖插在了隔壁的木梁上。
黑衣人双目仿若能喷出火焰,他一声怒吼,拔起插入地面的钢刀就纵身追去。
而袁敬呈仗着距离上的优势,抢先一步逃进一间厢房,进屋后还不忘顺手把房门带上。黑衣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雷霆一脚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大门轰开。黑衣人步入这间小舍环屋四顾,只见红木珠帘,装潢素净的小屋空空荡荡,丝毫找寻不到袁敬呈的踪影。
小小的别屋里突然涌入一阵清风,黑衣人凝神一看,发现边角的一扇小窗竟被打开,窗叶在风中吱嘎作响。这风大雨大的,所有的门窗都封得稳稳妥妥,就唯独这扇小窗被风吹开?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一跃竟有一丈远,直接从小窗中跳了出去。
此时一道惊雷划破长空,雨夜中仿佛有百鬼嘶吼。
“哐”
门边的木柜上,雅致的瓷瓶突然跳了跳。
“哐”
又是一声清响,这次瓷瓶足足打了一个圈,险些掉在地上。而木柜之后突兀伸出一个脑袋,紧接着出来一只手,然后就直接到一只脚,皮囊俊秀的书生摆出如厕状,脸色憋得通红……
“哐哐哐”瓷瓶连着转了三个圈,终于是忘乎所以,直直地掉了下来,而从木柜后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生天的袁敬呈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就把这个瓷瓶接住。
瓷器入手清凉温润,火烛摇曳下表面仿佛流淌着濛濛金光,袁敬呈细细端详那恍若白云蓝天的纹理,嘴中不有赞叹道:“绝妙,绝妙~”
可一想到前一秒还险象环生,现在又哪里是惺惺相惜的时候?袁敬呈收拾心情,整理了下脏乱的衣物,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他踏出这间小别屋时,眼前骤然一花,竟似看到一道闪电。
可若真的是闪电,又怎么会没有雷鸣?
那是一把刀,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黑衣人去而复返,阴恻恻地笑道:“绝妙~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