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离开我吗?”聂隐晨依然记得,那时候,雪绣常常这样问他。在有些寒冷的夜里,她只要一愣神,就会这样问他。
“不会。”他这样回答。
“为什么?”她问。
“因为离开你,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聂隐晨回答。
她似乎对答案不满意,总是沉默寡言,却又很知足地依偎在聂隐晨的肩膀上。关于这些,他记得很清楚。
都八年过去了,他想起来这些,还是会哭,就在自己寂寞的心里。
庄雪绣原是怕孤单的人,离去时却很笃定。
“你为什么离开我?”他这样问过她。
她只是答:“隐晨,不能在一起,就分别吧。”她怕说的是实话,言语却带着极深的伤感。
那时候,他倔强的眼睛,通红通红,不知道还能盛纳些什么。
他依然记得,她说话时,总是带些哽咽,又坚定异常,她决定了的事情,他就不能改变。他没有抱怨过这一点,只是在一个人的夜里,唏嘘不已。他与她之间,或许过于的不相似。
她似乎因为寒冷的年少,而渐渐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她不善言谈,也不喜欢诗词歌赋,在那个诗情洋溢的年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又冷漠寡言。怕是生活过于凄苦让她的性格显得有些孤傲。而聂隐晨出身官宦世家,却生性含蓄,剑法高深,也是内家高手。
身边,孙敏走在前面。孙敏的眼睛总是明亮,她隐隐能看到聂隐晨心中的伤怀。孙敏闯荡江湖,与庄雪绣身在高山不同,多了一些义气和豪爽。
从认识她以后,他的人变得开朗了,可也更加孤零了。雪绣总是说他有点倔强,他不否认,可也不开心。
孙敏从来都不评价聂隐晨,她只是在他一个人没有伴儿陪着的时候,陪他喝两杯酒,然后给他讲讲她知道的故事。
似乎,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也叫做江湖,却没有庄雪绣的名字。
那怕就是幸福的,只是聂隐晨不懂。
所以,聂隐晨总是很羡慕孙敏,他有时候会问她,如果很久没有回家,回到家里,会对爹娘说点什么。孙敏摇摇头,她知道聂隐晨父亲病故之后,便常想知道别人跟爹娘是怎样的。但她自己却觉得,去了远方,再回来,人就变了。
“变得沧桑?”聂隐晨问她。
“嗯。”她点点头,“所以,回来了,只想倒头睡,不想说什么。”
“你最远去过哪里?”聂隐晨问。
“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心里。”孙敏的声音有些苍白,似乎欲言又止。她总是那样,提起那些苍白的日子,哽咽中带着无数难过与悲伤。
她心中对于昔日的誓言感到苍白,却无法忘记自己的感情。
怕是对聂隐晨的关心,也无法隐藏自己深埋心中的爱。
出了嘉峪关,到新疆是一条漫长的路。
孙敏感到西北的冬天,更冷过山西。
聂隐晨因为江西袁家堡的惨剧,而日日心有虑。他看起来不快乐,而孙敏,也并不快乐。聂隐晨认识孙敏的时候,发现她手中的鞭子,打出去,快,却有瑕疵。
孙敏的侧影,动人而婉约,可你面对她时,却总在她明艳动人的双眸中找到忧郁。她与他初识她的时候,怕是忧郁了很多。寒冷的雪,映照在她脸上,就是深深的寂寥。
江湖之中,认识孙敏的人很多。聂隐晨这八年来,一直被朝廷通缉。这八年来,他活得漂泊,也依然要避开官府。而孙敏的祖父是山西最显赫的江湖大鳄,外祖父又是江湖人所最畏惧的内家绝顶高手,在官府追得最紧时,都是孙敏找兄弟收留聂隐晨,让他避风头。孙敏的兄长是山西豪杰,江湖中也是大名鼎鼎,他们对苏州聂家甚是敬佩,但又感慨朝廷的事,让人气愤得很。
孙敏问过祖父,聂隐晨一家的冤案,能否平反。孙彦行说得很冷淡:“江湖虽大,却都是官府的江湖。皇帝下令通缉聂家,却是咱们帮不得的。”但孙彦行也经常帮助聂隐晨,因为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年轻的时候,孙彦行曾立志做一个剑侠。而当他老了的时候,他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剑侠。
孙敏因为风寒,这几天颇为不适,但她却执意,继续前行。聂隐晨不解,她是为何事,这么匆忙赶往新疆。
大雪挡住了前行的路,孙敏眼睛中,流露出太多的担忧。如此一来,聂隐晨不问得什么,便也是着急随孙敏去那大漠新疆。
聂隐晨有些不适应大漠的冬寒,也不知道新疆,又是一番何种风景?
这八年来,聂隐晨一直活在沉寂中。江湖依然是那个江湖,而过去,依然是那些过去。怕总有很多人,都是失望在江湖,名利中得意,悲欢中嘲笑。
聂隐晨与孙敏,从认识以来,聂隐晨总是需要躲避官府,而他本人,对一切都不热情。江西袁家堡的那场大火,让聂隐晨感到内心深深的灼痛。
聂隐晨怕是无法振作起来,这也是孙敏所担心的事情。她是在心中希望聂隐晨能过度过难关,不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而庄雪绣,在他身受其苦时,便就离去了。庄雪绣是极为孤苦的人,她自己的道路,她走到人生的最后,也是在孤独中认清了命运。
孙敏这次从见到聂隐晨,便知道袁家堡大火对他的打击。人人羡慕的聂三爷,家道中落,只是这几年的事情。任何朝廷命官都逃避不了那纸皇榜通缉带去的灾难。而父亲的病逝,庄雪绣的难产去世,都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一个人,你若爱极了她,便是望她日日心愉,又怎么知道,命运给她带去的,竟然是死亡?
走在西行的路上,聂隐晨还是聂隐晨,思念离世的人,他的亲人,他心中爱极了的雪绣。
这段路,走到尽头,也许是徒劳。
但他感到寒冷,孤独,而且经常回忆。
他依然很爱庄雪绣。似乎那些爱情,是奢侈的回忆。它们带走了他的灵魂,却没有带走江湖中的喧嚣。
聂隐晨的回忆里,她依然经常微笑,经常哭泣,经常地唤醒他的感伤。但渐渐的,他开始变得坚强。思念和回忆,都使他更加坚强。有时候,他听着孙敏的歌声,依稀觉得那是年少时的自己。而在孙敏的眼睛中,他又看到了许多沉默的动容。
孙敏感到很冷,这关外的大风,十分刺骨。多年未去新疆,不知那里的朋友是否还在?
孙敏知道,对于聂三郎而言,所有的生活都是浮动的尘土,抖抖就轻易过去,只有庄雪绣,一生都在那里。忘怀是种悲痛,而他还是个孩子,不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一般来说,她认为这种固执是不值得去提及的事情。即使真的让人头疼,也可以不那么着意。这次去藏北,她不了解聂隐晨的打算,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到底什么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但她觉得,也许,很多事是冥冥注定的。也有一些事,是怎么也琢磨不透的命运。
谁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又是怎样结束。
谁知道,前面的路,是不是有尘沙。
谁可以,看清楚,她心中的不舍。
对于过去,对于眼前,对于“天长地久”的期盼。
“孙敏。”聂隐晨叫住她,在康城的街道上,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最认真的一次。
“怎么了?”她只是这样问。
“如果。”聂隐晨。
“如果什么?”孙敏。
“如果你记得,明年春天,可不可以带我去你上次说起的地方。”聂隐晨。
“什么地方?”孙敏。
“……”聂隐晨哑然。
“算了。”他怅然若失。
孙敏只是大步往前走,不回头,看那个依然很迷茫的男子。他知道,终于有一天,孙敏一定会离开,虽然他并不知道原因。
大风中,他把领子紧了紧,看看前方。
那时孙敏心中不解,聂隐晨所悲苦的是爱情的失意,为何却忘却了凡尘中事所给他的苦恼?她多番担心他奔波飘零的生活终还是牢狱之灾,而他似乎忘却了这些现实。亡人所给他的,是冷的世界,他身后是白茫茫的雪境。她多想告诉他,令他如此痛苦的不是失去的爱人,而是这沉重的枷锁,是亡命天涯的苦痛。他却不明白,沉浸在寒冷的梦中。
“天长地久”是过去孙敏心中很多很多感激,那时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如伊风华。或许,别人所无法替代的就是对此神圣的誓言的留恋。可她的心,却昏昏沉沉地失望。看见前方,大漠黄沙。看见苍天之远方的月光,她怕是忽视了路途,也无法抹去真实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