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既答应求聘孙秀之女,裴嵩立即吩咐仆人置办聘仪,更将裴玉打扮得丰神俊朗,秀丽无比。忙乱了一个时辰之后,裴嵩便带着裴玉赶到孙秀府中。
裴嵩叫仆人叫开了门,递上了名贴,更附上一信,说明来意,信中却不提孙会折腿之事。二人在门外略等了一等,却见一个矮胖老者大笑着迎了出来,一边道:“稀客啊,稀客,裴大人快请进来。”这老者大约五十来岁,黑脸鼠目,鼻头塌陷,颌下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根胡须,穿得一身锦衣华服,便是这赵王宠臣孙秀了。
孙秀心中大喜,忙将二人迎入了客厅,又命仆人上了茶点等物。裴氏兄弟心中虽然不屑,但脸上却不敢显露,裴玉目不斜视呆坐一旁,裴嵩却与孙秀客套了几句。
孙秀便放下了茶杯,指着裴玉道:“这便是令弟么?”裴嵩忙道:“正是舍弟。”又忙对裴玉道:“还不快拜见中书大人!”裴玉只得站起身来,略略拜了一拜,心中却将孙秀上上下下骂了个遍。
孙秀赞叹一声道:“都中人人都道令弟乃是洛阳城中的第一美少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玉见孙秀挣着一对鼠目,将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个遍,心中大是烦恶。孙秀越看越是喜欢,过了好半饷,才将目光移开,才假意道:“只是小女愚钝,怕高攀不上裴家玉人啊!”说罢,斜着眼睛看着裴嵩。
裴嵩忙道:“中书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匡扶赵王,除奸后,诛逆贼,实是有功于社稷之臣,大人何谈高攀呢?再说当日赵王误杀我父,还要夷我裴氏三族,亏得大人从旁解劝,才得幸免,裴氏族人俱感念大人恩德呢!今日贸然求婚,犹恐大人不允,高攀二字,真是折杀我二人了。”
孙秀哈哈大笑,说道:“裴小公子乃翩翩美少年也,我女儿能得此夫婿,心中必然欢喜,我又如何不允呢?”裴玉心中不由得好笑,世上作父亲的哪有这样揣测自己女儿心事的呢?
裴嵩笑道:“大人既然允许,何不速写了小姐的生辰八字过来,看看是否相合。”孙秀将手一挥笑道:“何必麻烦?我们这样的人家,倒不在乎这些虚节。依我看来,什么三媒六聘都是些繁文缛节,不如择一良辰,叫他二人完婚就是,裴大人以为如何?”说着便叫人取过历书,略看了看,便沉吟道:“本月十五日宜嫁娶,我看不如就定在十五日罢。”
裴嵩万料不到他如此急迫,求聘孙秀的女儿不过是为弟弟裴玉避祸,本来就是权宜之计,若是真将此事作成,以后孙秀败亡,自己家也有可能受到牵连,不过此时又不好推辞,事已至此,也只能点头同意了,苦笑道:“如此甚好。”
孙秀大喜,忙与裴嵩写下婚约,大笑道:“从此以后,孙裴两家便是亲家了。裴大人,我与令尊乃是同辈,你若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世侄了。”
裴嵩忙道:“那是自然,以后我裴家还得多多仰仗世伯。”孙秀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两家同气连枝,自然应该相互扶持。”说罢又看了一眼裴玉,心中还是喜欢,便道:“今日我与女婿见面,匆忙之间也没什么准备,不过前时我得了一匹好马,日行千里,乃是西域良种,今日就赠与女婿吧。”说罢,站起身来,领着裴氏兄弟到了后院马厩之中,指着一匹黑马道:“就是它了。”
一个马倌急忙将那黑马牵了过来,孙秀摸着马背,满脸的怜惜之色,说道:“这马有个名字,叫作‘飞云锥’,坐在它背上跑起来,就如同坐上了云端飞奔,因此有这个名字。”说着将马绳交给裴玉,又道:“女婿何不骑了它跑上几圈?”
裴玉瞧这飞云锥皮毛黑亮鬃毛如戟,四蹄瘦长马背宽厚,后臀结实有力,确是雄峻非常,当下踏上马镫,跨坐马背,双腿微微一夹,飞云锥撒开蹄子围着马场跑了起来。
裴玉控住缰绳,促马急行,飞云锥猛地嘶叫一声,全速奔跑,裴玉只觉得身边景物飞快的向后倒退,端的是如坐云端,心中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果然是匹好马!
那孙秀在一旁瞧着,裴玉坐了好马,更显得少年英俊,心中也叹道:“裴氏族中何多英俊也!”
裴玉骑着飞云锥连跑了十几圈,才翻身下马,拜谢道:“谢孙大人赠马。”孙秀笑道:“贤婿还叫我大人么?”裴玉一楞,即改口道:“谢岳父大人赠马。”他本是少年心性,此时得了好马,虽然要娶丑妇,也不似先前那般嫌恶孙秀了。
此时天色已晚,孙秀摆下酒席招待裴氏兄弟,席间宾主尽欢,双方却都各怀鬼胎。裴氏兄弟在孙秀府中待了好些时候才告辞回家。二人刚一离府,孙秀就急匆匆地回到书房,书案之后已坐着一位老者,孙秀恭恭敬敬地对那老者行了一礼,说道:“二叔!”原来这老者便是孙秀的族叔孙旗,当今皇后的外祖父。
孙旗抬起头,缓缓说道:“他们走了?”孙秀点点头,孙旗又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小子打断了会儿的腿,你不但不怪罪他们,竟然还同意将婉致许配给他!赵王昔日杀了裴頠,他二人必然怀恨在心,你又是赵王的心腹,若是此时与他们联姻,赵王岂不怀疑?”
说罢,孙旗又哼了一声,说道:“如今你位列上卿,任职中书令,赵王也对你言听计从,此时还怕那两个姓裴的作甚?当初你借贾后之手诛杀太子,又以诛杀太子之罪贬黜贾后,辅佐赵王上位掌权,是何等狠辣果决?如今你更是权倾朝野,害怕裴氏兄弟作甚?何不借机除去二人,也好向赵王表明忠心?”
孙秀忙站起身来,说道:“叔叔息怒!除去裴氏兄弟自是不难!但裴氏如今势力虽不如前时,但也是名门望族,族中也多出豪杰,也有好几个藩镇在他族人手中,况且裴氏素来与几个世家大族交好,更与王氏世代连姻,若是贸然除去裴氏兄弟,惹得一帮豪门不满,叔叔你想,我孙氏如何在洛阳站得住脚?赵王入京之时,诛杀了裴頠,已惹得几个世家不满,只是忌惮赵王威权,不敢发作罢了,倘若日后有变,我孙家岂有完卵?我当初为他兄弟二人向赵王求情,便是为了日后有转圜余地。现在我将女儿许配给裴玉,正是为了结好裴氏以壮我孙氏根基,即使以后赵王败亡,他们亦必不相逼太甚了。”
孙旗冷笑一声,又道:“你既然有所顾虑,当初又何必怂恿赵王篡逆!哼!你的事,我本不想管,可是你为何又要怂恿赵王将献容送入宫中害她受苦?唉……献容这孩子,真是命苦啊!”
孙秀沉默良久,心中暗暗想道:“原来叔叔是怪我将他外孙女儿送入宫中为后,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他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孙旗看他低头沉思,又冷冷地说道:“怎么?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说罢!”
孙秀叹息一声说道:“叔叔,屈居人下的日子,难道咱们过的还不够么?想我孙氏乃琅琊寒族,平日里受尽豪门欺凌,任人打骂,被人瞧不起,可是我们还得陪着笑脸,一点不敢得罪他们。为何?就是因为他们是作大官的,朝廷授予他们的官职就像一个传家宝,他们父传子,子传孙,利用官职抢掠金银,积累土地,相互勾结,世代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逐渐成为撼之不动豪门大族。为了防止权柄外落,自前朝以来,就开始推行九品中正制,老子官儿当得好,难道儿子就一定能当官么?王家有一个好官儿,难道他家族里就全都是当好官儿的材料么?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不能进入朝堂之上!嘿嘿,我们只不过是他们敛财的工具罢了!我曾经在潘岳的府中作个小吏,一言不合,潘岳就说我狡黠,动辄鞭挞。叔叔,您看……”
说到激愤处,孙秀忽得扯开自己的衣服,将后背露了出来,对着孙旗说道:“我背后的这些疤痕全是拜潘岳所拜,这份儿恩情我自是难忘!朝廷授予我中书令后,那潘岳还假惺惺的问我:‘孙令公,还记得前日周旋乎?’哼哼,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就是这样回答他的,什么二十四友?在我眼中都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小人!我要把他们杀的干干净净,这世道也该清净一下了!”
孙旗皱了皱眉,起身将孙秀衣服从后背拉起,缓缓说道:“你父母托孤于我,都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让你受苦了!”孙秀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那是我平生大耻,我从来没向第二人说起过。叔叔,之前你作个小官,若是潘岳要杀我,只怕你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你也救不了我。可是如今不一样了,献容贵为皇后,您女婿玄之作了国丈,官拜光禄大夫,封爵兴晋侯,我又作了中书令,谁又敢来惹我们孙氏?会儿生得丑陋,以前不过区区一个校尉,现在却娶了他司马家的女儿河东公主,这些也都是权势使然,若不紧紧把权势握在手中,总有一天会有人从我手中夺走!要守住权柄,就要利用他们那些世家大族,要让我孙氏与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所做的这些,可全都是为了我孙氏着想,望叔叔能够明白!”
孙旗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孙秀的肩膀,说道:“俊忠,你一番苦心,我知道了。我老了,已经不中用了,琅琊孙氏以后就得全都靠你了……只是……只是苦了献容这孩子了……”说着又是叹息了一声,一时之间,仿佛力气都用完了,颤颤巍巍的走出了书房。孙秀呆呆地看着孙旗的背影,却在背后紧紧握着自己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