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朵把结婚证、户口簿,以及上学期的体检结果都放到学校兼管计生的生活主任办公桌上,严肃地说:曾主任,麻烦您帮我到街道去办张准生证。
五十多岁的老大姐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报纸上登着教师村涨水创历史新高的新闻。新闻里,刘冬明局长说涨水原因已经查清,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处在教师村排水系统下游的新建小区,在他们竣工的时候,留了一车混凝土在管道里,严重阻塞了排水管道。怎么协商的局长没讲,是否追究原因,是否赔偿已造成的损失,局长也没讲,只说了教师村年底将告别涨水的日子。
曾主任也住在教师村,昨夜是在旁边的五星级酒店过夜的,她也接受了采访,很遗憾,报上却没有写到她激昂的一段话,就连名字也没提到。她有些生气,又不好言说,听到是梅一朵的声音,因为在气头上,根本就没去理解梅一朵话的内容,这时她对梅一朵说:哎呀幸好你搬到娘家去住了,教师洞这鬼地方—
曾主任把报纸丢给梅一朵,说:你看你看,教师洞这几年都成了新闻焦点了。往年从未表过态,这回就表态了,昨晚我把我记录的历年的涨水次数、日期,都给了记者,你是没看见那场面!所以水涨得再高都是空的,关键是民愤要涨,大家齐心协力一闹,在酒店大堂闹!你说这边是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大酒店、高级住宅区,那边是年年涨水破旧不堪的教师村。这一对比,就把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地位比出来了吗?那酒店不是涉外酒店吗,经常有外国人的旅游团入住,我看到他们还拍了照呢,也拍了教师洞涨水的照。搞不好,这个新闻会变成国际新闻也不一定。
梅一朵耐心等她发泄完,再次把结婚证户口簿等推到她面前,平静地说:我想办张准生证。
曾主任这下比看到“教师洞”涨水还要受惊了,她眼光越过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的上方,研究梅一朵,问:你什么时候又结婚了?
梅一朵说:没有,我想给罗伟林生个孩子。
曾主任打开结婚证,看到罗伟林的遗像,又听了梅一朵的话,她变得有点结巴,问:啊?啊?他不是—
梅一朵很冷峻,仿佛是上台作报告应有的冷峻,而平时她连作报告都难得冷峻,她答:是的,就是因为他走了,昨夜是他的忌日,我是在教师洞过夜的,他托梦给我,要我给他生个孩子,又不准我嫁给别人,不然就决不放过我。梦中他说要我去做人工授精,还告诉我去哪个医院做,说我这几天就是排卵期,最适合做。今早上我打了那个医院的电话,在我们省果真就那里能做,但是,要准生证。
曾主任发白的脸有些缓和,她说:你还年轻啊,你就为了这样一个梦不嫁人了?
梅一朵说:为什么要嫁人呢?难道没有男人就不行吗?
曾主任想了想,想到了梅一朵跟她的侄儿曾骖文有过一段恋情,后来听曾骖文的妈妈说梅一朵命里克夫,这学期大家又都知道他们分手了,但是,年轻人的心一碗水,又偷偷的好上了也讲不清,于是她问:是不是曾骖文的?我那嫂子倒是讲过你克夫的,不过,既然你们有了孩子—
梅一朵有些生气地打断说:你知道我克夫还劝我嫁人?你嫂子不想克死第二个男人所以不再嫁,是节妇烈妇,我就不能也做节妇烈妇吗?
曾主任以为自己成功套出了底牌,面露得意地说:这么说你已经有了?真是我们家文文的?
梅一朵说:没有!更不可能是他的,他根本就不行!你这个做姑妈的不知道吗?
曾主任有些头晕了,她以为是老花镜的原因,就摘了下来,还是头晕,就说:你等等,慢点慢点,是不是因为他不行,你们又想结婚要孩子,就打算去做人工授精?那为什么不先去领你们俩的结婚证呢?
梅一朵撇了撇嘴,哭笑不得,又偏了偏头,忍了忍,说:真的不关他的事,我们早分手了!另外,你放心,他不行的事情,我也只跟你讲了,我会替他保密的,也请您老人家替他保密,有机会你也劝他早点去治疗。
曾主任又把老花镜戴上,重新仔细观察了梅一朵的表情,觉得她可能讲的是真话,但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就说:你妈妈也同意?
梅一朵说:他们生我征求了我的意见了吗?你妈妈生你征求了你的意见了吗?生孩子是我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别人同意呢?我都超过晚育年龄好远了,并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结婚证户口簿的都齐全,不就够了吗?
曾主任心里盘算着,对梅一朵说:你这妹子,我也是为你好嘛!这样,你东西放这里,我下午去趟街道就是了。
梅一朵知道这个曾大喇叭又要“现在开始广播了”,就说:等下午干什么?就去吧,现在就去,我陪你一起去,我请你吃中饭。
曾主任说:看你性急的,也不在乎这几个钟头不是?我还要检查学生宿舍的卫生呢。
梅一朵说:我陪你一起去检查,检查完了我们就一起去。
曾主任只好叹着气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请求派车,不过,电话里,她还是隔靴搔痒地小广播了一下,她对办公室主任说:梅主任要我帮她到街道去办准生证,你安排个车吧,我们马上到校门口去,要司机快点啊,梅主任很急呢。
曾主任讲电话时的兴奋是压抑着的,像湿柴冒着烟燃烧,梅一朵冷笑着在心里对她说:曾主任,曾大姑妈,曾大广播,等准生证到手,你宣扬得越广越好的,这一会儿您就先忍忍吧。
梅一朵在南山新贵的最后三天,也是她女人史上最受关注的日子,就连中学部、国际部的老师都注意到她了。
交接工作的这几天,她故意不穿校服,穿着低腰牛仔裤,露脐的胭脂红短T恤,那里有白皙的小腹闪现,依旧平坦。
她这样打扮着,骄傲地走在校园中,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仿佛T台上的国际名模,时刻感到了追光的存在。
她听到的议论有—
“这就是小学部的那个梅子妈妈啦,听说准备人工授精做单亲妈妈呢!”
“听说她命里克夫,所以才不再婚去人工授精的,之前我还以为克夫只是个传说呢。”
“听说是为了弥补没给亡夫生孩子的遗憾,才这样做的,真是人鬼情未了啊!”
“她们小学部原来都喊她‘梅诗人’呢,诗人嘛,思维就是不一样。”
她没听到的议论就多了,不过意思大致一样,那就是—“信她的人工授精!肯定是去给哪个达官贵人养私生子。”
盛校长没有参与讨论,他只在心里猜了两个人:局长刘冬明、至交伍海洋。
他本来不是很情愿答应放梅一朵去北京做家庭教师的,这学期离开的老师太多了,梅一朵又刚被作为“大忠”的楷模提为主任。不过后来他听说了准生证的事情,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他对书记说:让她早点走的好,你看她来学校做的几件事,哪件不出格?再让她在学校出格下去,不知道闹出什么名堂来。
盛校长觉得应该跟伍海洋商量一下,便去了他的办公室。哪知伍海洋却反怪盛校长跑错了地方,他说:她肚子里的货你要问她嘛,你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戴过一回绿帽子的伍海洋,此时肺都气炸了,那晚在北京的潇湘旧观,梅一朵临阵逃脱,他以为正好证明了她是个良家女子,没成想她从他身边跑开,居然与别人怀了孩子。
他和盛校长同时记起了北京的那个雨夜,在KTV里,梅一朵走后,刘冬明的魂不守舍与提前离开。
他们用默契的眼神对视,又摇头微笑,肯定了彼此心里的想法。
另外,一班的班主任朱老师听说后也没有参与讨论,她自己就是那个年代的私生女,妈妈带她长大,不知道受了多少歧视吃了多少苦。她知道“额外一条筋”的梅一朵现在听不进任何劝告,当年梅一朵初进学校,闹起了“梅子妈妈”称谓的风波,朱老师首创歇后语“病孩子的鼻梁—额外一条筋”相赠,后来梅一朵的学生考试思维怪异,她又以这句话相赠。这次,梅一朵要让“梅子妈妈”的称谓落到实处,还是单亲的,朱老师反而没说出“额外一条筋”来。她同情她,替她担忧着以后的道路,还希望这准生证会由于突如其来的意外而作废。
梅一朵走的时候,也只有朱老师主动送她,梅一朵看出了她眼光里的真诚。校门口,喜欢流泪的她流下了这几天来的第一次泪水。她还郑重地把张立奇拜托给了朱老师,她说:七班现在的班主任好像对我有点成见,学生到现在还不怎么买他的账。张立奇和伍大洲是两个最特殊的学生,伍大洲在你班上,好关照,张立奇呢,大事我就要他来跟您商量,学校里有个可依靠的老师,他才不会孤独,我妈妈也会不定期地接他到家里去的。他参加机器人兴趣班的钱,我会一直给他交下去,请你监督他训练,也监督带他的老师不要偏心,一切参赛机会都麻烦您帮我给他争取到。这孩子重情意,他会记得你的好的。
跟朱老师分手后,梅一朵又想到了自己教过的班级孩子们的集体哭留,她觉得只将这两个学生郑重托付也不应该,就马上编了条长长的短信发给了七班的新班主任:
请不要用成人的眼光去挑剔他们;请让您的眼光里常常写满对他们小小成绩的欣赏;批评的时候,不要愤怒,眼光里要有怜惜之爱,宁愿哭,也求您不要发火;孩子们是来学会爱的,爱学习、爱老师、爱生活,不能将恨和厌倦教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