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明夫妇带着孩子第二日就离了老部长家,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旅游,梅一朵则按照他们的吩咐,留下来试用一周。
梅一朵心生嫉妒,又无可奈何。她在国庆假期的几日里,以巨大的热情遮掩自己的落寞。她使出浑身解数,想出多种游戏,编出很多故事,中英文结合,语言与动作搭配,来让老部长的小孙子快乐,以便能被老部长留下—她又觉出了自己的孤苦无依,她意识到新认识的老部长或许是她最后的稻草。她不能让她的孩子一出生,也过和她一样六亲无靠的日子。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老部长的夫人中规中矩地和梅一朵签订了聘任协议,梅一朵揣着协议登上了南归的飞机,她要回学校办理交接手续。
出了机场大厅,一辆大巴开过来,标明的线路有凤码头娘家那一站,她却并没有上去,只是扫了一眼,像扫一个在多年前就已经疏远了的熟人,然后漠然地让它开走。
又等了许久,来了一辆标明途经教师村的大巴,她这才急忙爬了上去,其实她与教师村自家的房子,已疏远多时。
坐定之后,她也没有记起这一天离亡夫罗伟林血溅魂飞的那个月夜,阳历算来,正好是一年。
此时,她抬头看着一架刚刚冲向灰蓝色天空的飞机,想象那候机大厅里跟她擦肩而过的年轻白人女子以及她推车里的中国婴儿正被安全带扣在了上面。
由此,她联想到了个体生命从受孕、出生到终老这一生中许多不能自主的命运关口,真的就像顽童抛石那样的随机卑贱,然后,她这才想明白,她之所以爬上这趟车,是想去她和罗伟林曾经的家里,拿一张他们的结婚证,到学校计生专干那里,领一张准生证。
房间关了差不多一年了,母亲几次催她去房屋中介公司登记,将房子租出去,她不是借口没时间,就是说租不了多少钱,懒得搬东西。
她是吃完中饭回教师村的,进屋后,外面就电闪雷鸣地下起了大雨。
她赌气似的,放开手脚,搞起了她作为女人的历史上最细致、最大规模的大扫除,连挂婚纱照的钉子都擦了,连厨房底柜最角落里的那个煮当归蛋的瓦罐都翻了出来,擦出了本色。
擦婚纱照的时候,干抹布从罗伟林俊朗的笑容上拭过,梅一朵还无动于衷,擦瓦罐的时候,梅一朵却禁不住心痛起来。她想,现在这样的年代,这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亲手给自己煮当归蛋了。她还想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和罗伟林这瓦罐一样的婚姻。
元配?原装?
她想,若再结婚,怎样都不是“元”和“原”了。
雨一直下,天近黄昏,保安拿着扩音器在楼下喊:这是谁的车啊?快开出去啊,涨水啦—
梅一朵站到窗口往下看,真的好深的水了,快淹掉汽车的大半个轮胎了。旁边几个地势和地位都高于这老教师村的新建小区,地表的雨水龙蛇狂舞仓皇而下,下水道的盖子早被淹得看不见了,只有鼓涌出来的水,在那里翻成大而厚实的黑泥浆水花,标明这一“洞”脏水的地下源头。这是谁的车呢?肯定不是院子里谁家的,要不保安会知道车牌的,怎么这么大的声音喊都听不见呢?说不定是去哪家偷情的外来男子,把车停到了谁的视域之外,据说市一中就有一个男老师的妻子就跟着他的一个朋友私奔了,真的,谁知道呢。
梅一朵在窗前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出来开车。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梅一朵猜想可能是那个老化了的变压器进水又爆炸了。她按下电灯的开关,果然,停电了。
她看见陆续有人从家里趟水出去,水已经没过成人的膝盖了,有年轻的妈妈背着孩子的,有年壮的儿子背着父亲的,有老公背着老婆的。梅一朵记起有次涨水,罗伟林最特别,是抱着自己出去的,邻居们还打趣说,到底是体育老师,力气大些。
梅一朵在窗口站到天完全黑下来,水已经涨到了那辆轿车的窗边,梅一朵完全没有“逃亡”的想法。
像黑夜垃圾桶边倏忽蹿逃的一只黑猫,梅一朵也忽然想到了这是个黑色的日子,她连忙拉开抽屉,翻到了一个打火机,试了下,能打燃。
她又打开家门,去对面邻居家的门口,抽出了三根他们从端午节一直挂到现在的艾草。进门之后,她又从厨房抱出擦干净了的瓦罐,放在婚纱照前。她撸去艾草那已经枯萎的叶子,把长长的干干的茎斜斜地插到瓦罐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当作香。
她就着旁边酒店的高楼上泻进来的光,盘坐地上,笑了笑,抬头对罗伟林讲话,她说:我应该还是你最在乎的那个吧。要不,冥冥中是谁牵引我,在今天到这里呢?不过,我晓得,如果这时候你能开口说话,你一定会否认的。唉,算了,有些话今天我们就挑明吧。你跟李璐的事,我知道了,是你先背叛我的,不过现在我原谅你了,毕竟你是凡人,到处都是背叛,你当然不能免俗。但是我还是记得你的好,现在也只记得你的好了,也只有你对我的好才是原汁原味的。你其实是很幸福的,你临死,李璐为你做的,让我知道了你得到过真正的爱情,我感谢李璐,要不面对你,我会更加歉疚。我最大的歉疚就是没能给你生个孩子。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现在怀孩子了,不过,这孩子的父亲也许并不想要,他陪着他自己的孩子,他自己的老婆,正幸福着。但是我不想放弃这孩子,也不想再跟谁结婚了,真的,婚姻嘛,你也给过我几年,就这么回事,我呢,我就独自带着这孩子,当作是你的孩子来生,来带。我把他带大,带成一个大气忠贞的男子,能够给得起好女人恒久爱情的男子。哦,我真的觉得我可能怀的是男孩儿,你看这样好吗?如果你同意,就让他顺利出生,成长,如果你反对,就将意外降临到我身上吧!
讲完这些,梅一朵就静静地,笔笔直直地躺到了床上。
风声、雨声,泥腥味儿、水腥味儿,以及刚刚燃放的艾草的苦香味儿包裹着她,累了一下午,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手机的铃声将她吵醒,一接,原来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电视台的一个编导。编导的声音很兴奋,他大喊着:朵儿你还在用这个号码啊,你还住教师村吗?我刚在教师村采访完呢!我又换了一个频道了,我们频道要做一档我们原来做过的差不多感觉的周播剧,正到处找编剧呢!我刚采访的时候才想到你,你现在还在这里面吗?还是坐船出去了呢?
梅一朵问:坐船?坐什么船?
编导说:你没在啊?你们这里水都快淹过杂屋了,动用了消防官兵和皮筏艇,都转移了好多住户出去了,这是你们这里涨水史上最大的一次呢。出去了的老师们都找教育局吵起来了,现在政府、教育局已经安排这些住户到旁边的五星级酒店住下了。
梅一朵起身到窗边一看,果然,水已经快到一楼的阳台了,还有消防兵在转移被困人员。靠近另一个高档小区的街道边,站着许多围观的民众,还有背着摄像机的、拿照相机的,他们都举着伞,饶有兴致地望着“教师洞”,像望着掏空了文物后的古墓。灯光晦暗,梅一朵看不清人的面目,却很清楚自己重又兴奋起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兴奋。
她用兴奋的声音对编导说:我早没住教师村了,我住到我娘家了,你刚说,政府和教育局领导要把大家都转移出去?为什么?这水怎么涨都不可能淹过一楼吧,为什么都要转移?
编导说:住户讲,这房子有差不多二十年了吧,这边还在抽水,冲击力加吸拉力,怕房子垮吧,我想政府也是以人为本吧。诶?这问题我还没采访呢,好了,明天再具体联系。
编导急急地挂了电话,梅一朵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兴奋了。
她重新躺到床上,竹床垫透着凉意,梅一朵心里热浪翻滚,她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的那一洞厚黑的水,似乎就倒悬在了头顶。她看着天花板上的脏水一漾一漾在有力地推动,口里就和着这漾动的节奏念念有词:罗伟林,是你请来白娘子水漫金山吧?是你请来法海收我吧?我不会逃的,要垮就垮,要淹就淹,到明天,如果我还活着,就是你同意我的主张了。
黑夜里,风雨里,屋外的消防兵喊了起来:还有人吗—还有人要走吗—还有人吗—
一声声一声声地拖着喊,近了,又远了,最后消失了,只剩扯天扯地的风雨声,和六楼的一张床上,梅一朵那越来越均匀、沉着、坚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