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老部长的夫人,Bob的奶奶,在教堂参加儿子的洋式婚礼时受到感染,到老没皈依到佛门,却成了虔诚的基督徒。
其实最初梅一朵能够在老部长家里静心养胎,还多仗了这位部长夫人的信仰。从到老部长家的第二个星期开始,她就止不住地每日清晨起来就干呕,漱口也呕,闻到油盐的气味也呕,秘密藏不住了,向老部长夫人招供后,老部长夫人就是用《圣经》里的话语,默默规劝不太高兴的老部长的: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跋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老部长退居二线之后,耳朵渐渐发聋,需用助听器。他要是与人聊得高兴,或者会议上都是英雄所见略同时,他就会认真戴好助听器,认真地听与说;要是他听着听着,觉得话不投机,或是违背了他恪守的原则,他就会自顾自地大鸣大放一番,然后把助听器一拔,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说你们的吧。
梅一朵刚来的第一周,老部长还是经常戴上助听器,听她讲学校里那些小学生的趣事与童言。后来,他发现梅一朵反常的生理反应,问及夫人,才知道梅一朵是怀孕了,而且是人工授精,还是替死去的丈夫生孩子时,他就不能接受了。
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嘛,他对夫人说。
这以后,再在客厅看见梅一朵,他就不戴助听器了,就是本来戴着的,只要发现梅一朵有跟他说话的倾向,也赶忙拔下来。就连夫人说着话说到梅一朵的事时,他也不耐烦地拔助听器,外加拿报纸来遮挡视线。要不是孙子跟梅一朵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都差点要给孙子换老师了。
夫人知道丈夫的犟脾气,还知道他有个逢字必认,逢书必翻的习惯。夫人自己也有抄写《圣经》的习惯,不过原来都抄在一页页A4的打印纸上。动了规劝丈夫的心后,她就把前面几条关乎基督的人间大爱抄下来后,再贴到卫生间的墙上、餐桌上、茶几上,甚至是他们卧室的床头柜上了。
老部长初见这些字条,还把它当作普通的句子来念,念了几天,发现这句子还是有些道理,再念几天,发现夫人还没有换掉,就知道是夫人的良苦用心了,他指着茶几上、餐桌上的字条对夫人说:你要背要抄一个人躲到书房里去,贴到这公共场所,我一个党的干部,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来我客厅的,也是跟我同一信仰的同志,虽然我是要入土了,但是你不要腐蚀了后来者,赶快扯掉!
夫人在心里默唤着:噢,主耶稣。顺从地撤掉了字条。
但字条撤掉后,内容却在老部长的心里生了根,他渐渐理解了夫人的良苦用心,也渐渐理解了梅一朵的做法。
这个女孩子,来家之后,安安静静的,手机也不用,少量的电话都是买了磁卡去外面打,家里的电话从没用过,甚至连她的父母,都没往这里打过一回。只要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她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客人走了才出来。她一心一意地在自己家里,除了偶尔跟家乡的电视台发剧本的邮件,她几乎跟外界隔绝。她的这种内敛、隐忍,和不一般的谈吐,不是一般的家教能够造就的。虽然“人工授精”有些刺耳,却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这女孩子的脱俗、大气,她心中怀有的,也许就如夫人所抄内容所述的大爱吧。
有了这个波折之后,老部长对梅一朵更加欣赏和怜爱。有次北京一个专拍红色题材影视剧的制片人来找他帮忙牵线融资,他就主动把梅一朵推荐给他们剧组试写剧本,没想到剧本初稿就得到片方的认可,梅一朵马上就有了五万块的进账。拿到稿酬之后,梅一朵就给老部长家里每人买了一套衣服,还添置了许多别致的盆景和小装饰品。她这种贴心的做法,更让老部长全家人都把她当自家人看待了。
对于老部长态度的转变,梅一朵内心充满了感激。来部长家里之后,她虽不多言,却在默默地观察和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她发现,事实的真相,跟以往的道听途说,真的太不一样。
在以往所读的那些文学作品中,北京,是厚重而神秘的;北京的大部长的府邸,更是侯门深似海。家里,摆的是古玩珍奇,吃的是山珍海味;来客,必备金银细软罕见宝贝。而部长本人,必爱丹青翰墨,书香四溢,走路肯定龙行虎步,满嘴都是官场人脉、天地正气。总之,肯定不是常人的思维、常人的脾气、常人的气度,更加不止是常人的“胃口”。
住进老部长家里之后,梅一朵发现,这个共和国的部长太“普通”了,家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吃的也很平常,来客偷偷送了什么没有,梅一朵躲在房里看不见,但是,老部长拒绝别人送红包梅一朵是听到了的,他生气的喊声,梅一朵相信,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有时候,他跟孙子玩时疯得高兴,简直就是一个老顽童。
是那些文学作品的作者没有亲见过共和国的大官,所以凭想象捏造呢,还是这个部长真的跟别的部长不一样?
梅一朵不想去深究,她只在心里默默感激着这个部长,以及他的家人让她感受到的这一切。
有信,有望,有爱。
她的有信始于那次偷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梅一朵如一切心底有爱,心头有伤的小资女人,不相信面对面的海誓山盟,只相信戏剧般的偶遇偷听。
那天家乡的于副市长来老部长家拜访,梅一朵起了躲到房间偷听的心。
于副市长的声音正合以往梅一朵读过的那些小说中的描写:大声说小事,小声说大事。因此,梅一朵把不到她话语的脉络,而老部长因为耳朵的原因,每句话都是声声入耳。梅一朵听到老部长在用秦朝李斯的故事跟于副市长谈官员的贪腐。
老部长说:你不知道李斯关于老鼠的典故?据说就是两只老鼠改变了李斯的人生观。有回李斯上厕所,他看到厕所中的老鼠又脏又慌,见人就跑。上完厕所他去粮仓巡视,那里也躺着只老鼠,又肥又悠闲,见人也不怕。李斯悟到地位决定一切,从此奋发,一定要做到粮仓里的老鼠。后来,他跟荀子学“帝王之术”,又帮秦始皇统一天下,他得到了他的富贵粮仓。最后呢,还不是被赵高陷害,被腰斩,灭三族。其实啊,真正害了他的不是赵高,而是他自己的思维,死的时候,他虽然是帝国丞相,却还是当初那个小吏的思维,他关心的,始终是老鼠,而不是粮仓。
老部长说:对嘛,你这思维就是对的嘛。身为国家干部,守的就是天下大大小小的粮仓,如果大家想的都是到这国家粮仓里饱餐一顿,那粮仓就不是粮仓了嘛,那就是老鼠窝嘛。
老部长说:我只帮正,我不帮邪。
就为老部长的这些话,梅一朵觉得世间还是有信、有望、有爱的。她怀着爱的结晶,带着混血儿Bob,在这有着威严的武警站岗的大院里走进走出,想到没几条大马路过去,便是古代威严的皇宫内院,现代首脑的作息地;更近的大院,也住了前任的总理,心里便充满了自得和自豪。又因为偷听而坚信了老部长的光明磊落,更觉得腹中的宝宝能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孕成,然后诞生,真的是充满荣光。
直到刘冬明夫妇的双双来访。
他们眼光躲闪,忍不住总瞄她的腰腹,来者不善。
她想肯定是老部长的夫人给她的侄女露了口风。她后悔那次老部长家的保健医生来给Bob治疗感冒的时候,她同意了保健医生的检查,并且当着老部长夫人的面,说出了受孕的日期。
保健医生问:预产期什么时候?
之前她其实朦胧地知道,预产期应该是孕前最后一次月经第一天往后推九个月的样子,但是她以为那是每日都同房的夫妻,搞不准受孕的准确日子,才这样大略估算的,而北京那三夜,是刻骨铭心的三夜,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8月21、22、23号,这三天中的一天受孕,预产期可以更精确么?医生你帮我算算?
说得保健医生和老部长夫人哈哈大笑。
她想老部长夫人一定是将这个细节告当作笑话告知了她的侄女,她的侄女根据自己丈夫在京的日期,是足可以怀疑他们的。
但刘冬明会蠢到承认么?她自己都没有向他承认哪。
而她不知道的是,刘冬明夫妇在保健医生给梅一朵做孕检之前,就分别从不同的人那里,得知了梅一朵怀孕的消息。
刘冬明是从盛卫国校长那里知道的。
盛卫国去局里办事,装作顺便给刘冬明汇报工作的样子,背对着墙上局长画的一幅仕女写意小品,告诉局长,梅一朵去北京之后,教科室主任就提了朱老师来当,所以现在刘卅新换了一位班主任,也是又年轻又有经验又漂亮的一位女老师,与梅一朵不相上下。
刘冬明只微笑点头,不置可否。
盛卫国无趣,只好说那我走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回头说:听说梅一朵老师是拿了准生证去北京的,老部长家请家教老师,应该初衷不会是请个孕妇吧,那到时候谁照顾谁呢?
刘冬明果然停止了他的微笑,头也僵在那里,点不下去了。
他想起了这段日子梅一朵偶尔打来的电话里,居然半句都没有提这方面的事情,她是想偷着生下来?她想干什么?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金章是从朱老师那里听来的,但是首先她不敢确认,她知道假期梅一朵是伍海洋叫着去北京的,或许她怀的是伍海洋的孩子,但是朱老师说梅一朵拿准生证是为了人工授精,为了给亡夫生孩子,这就可疑了,伍海洋已经离婚,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光明正大地给他再生个孩子。
金章越想越怕,她给婶婶,也就是老部长夫人打电话,嘱咐她请保健医生给梅一朵孕检,看预产期是什么时候,而不久后老部长夫人反馈过来的信息,居然出乎她意料的有精确的受孕日期,那就是她随着她们市文联带着一个合唱团去法国参加国际音乐节的那几天,也是她不得已让老公送孩子去北京学琴的那几天。
她基本上肯定了自己的猜疑。
她的办公室订的一份娱乐八卦的杂志上,那一期正好登载了香港影星成龙与情人吴绮莉的恩怨故事,她看到成龙最初是指责吴绮莉设计陷害自己,固执地生下小龙女,所以他在得知小龙女的出生后,立下遗嘱,除了慈善款外,将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原配林凤娇与她的儿子。但时隔五年之后,成龙又在公开场合流露出了对不起小龙女的情绪,办公室的同事都在说,骨肉至亲的,成龙以后肯定会将遗嘱再做修改,小龙女也是人呐,孩子总没有错。
也有同事说,吴绮莉就是看准了骨肉至亲这一点,她好厉害。
而与吴绮莉不同的是,金章并没有给刘冬明生下孩子,刘卅是她弟弟的孩子,刚满月就抱过来带的,讲好了家族中人要绝对保密。
自己照顾了这么多年的老公,自己的叔叔栽培教育了这么多年的老公,居然也染上了社会上的这些坏风气,包起了二奶,还要生孩子?!
她不知所措,难过得把自己关在家里哭得天旋地转,而刘冬明这两天还总在办公室加班,回得格外的迟,居然都没有发现她哭得红肿的双眼。
她确信他早已不将她放在心上了。她失去了子宫,等梅一朵的孩子出世,她又将彻底失去儒雅帅气的老公,失去人人羡慕的和睦幸福的家。
她咒骂上天的不公,老公的负心,和梅一朵的阴险。
她不想落到人人耻笑的地步,就是人人同情也不是她能忍受的,她想留住最后的尊严。
她决定用放弃生命的方式,留住最后的尊严。
在她确信梅一朵怀着自己老公孩子的第三个晚上,十点钟,她给丈夫刘冬明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文件还没有批完,批完就回,然后利落地挂断电话,没有容她说第二句。
他还能如此平静,可见背着自己生孩子,他已成竹在胸,这让她绝望。
她到书房翻箱倒柜,找到诸多的刘冬明的画作中,那日被儿子窥破的一幅“细风吹雨弄轻阴,梅花欲谢恐难禁”的画,又将登载有成龙与吴绮莉恩怨的娱乐杂志从包里拿出来,翻到那一页,装作随意摆放的样子,一并搁在床头。
这是她留给丈夫刘冬明,也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谜语。她想只有刘冬明能猜到谜底,她也只要他猜到,这样她在保存尊严的同时,又可以给他的良心敲一闷棍,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她拿着修眉毛的刀片,哭了又哭,深呼吸了好几次,就是不敢下手,她不知道是自己怕痛,还是心有留恋。
听到门口传来丈夫刘冬明掏钥匙的声音,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刀片用力划了下去。
从医院缝针回来,刘冬明才开口问话:她告诉你的?
金章心里一动,一横,果断地点头。有报复后的快意泛上了她的心头。
刘冬明这些日子的猜想,在妻子的点头之间得到了证实,看似率真的梅一朵,原来心机很深。
他哽咽着对妻子说:你不要再干傻事,成龙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我也,也对不起你,这样,我去北京,让她把孩子拿掉。
妻子金章也泪珠滚滚,她瘦弱疲惫的身子一歪,伏在丈夫刘冬明的怀里大哭起来,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