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不分家。梅一朵爱好文学,自然也喜欢历史。近来,她对袁世凯短命皇帝史很感兴趣。
袁世凯当了83天的短命皇帝,梅一朵决定让自己当38天的短命主任。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袁世凯说:如果全国老百姓一定要我做皇帝,我就做。
假话的背后是他真正的窃国贼心。
有学者分析出,其实遭世人唾弃的袁世凯的窃国贼心,中国任何一个农夫都有,陈胜吴广李自成,这是没成功的,还有很多成功了的,就连孙悟空都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梅一朵刚刚从世界上最小的主任—小学班主任,晋升为倒数第二大的主任—小学教科室主任,就把这个贼心给破了,决定的时候,她很欣赏自己。
除了欣赏自己的破贼心之勇气外,她还欣赏自己读史读出的独特心得—世人皆是贼,各取所需偷。
她认为,袁世凯这般的男人,还有武则天那样的女人,是窃国,此外,更多可能成功的,是窃情、窃物、窃名、窃利,或者像她自己,窃人—是的,她怀孕了,是上天帮着她从刘冬明那里窃来的,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可袁世凯最初不也这么说吗?
袁世凯曾向陈裕时表白:外头人说我要做皇帝,这个皇帝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不是清朝就在你们手里推翻了的吗?我是在全国国民宣誓忠诚下就职的,怎么能说我要做全国人民所推倒的玩艺呢?你是对历史研究很深的人,当然知道有史以来做皇帝的都没有什么结果……
多么真诚的表白,可是最后的事实是他窃了,所以他是洗不清了。梅一朵现在也洗不清了。
她本来可以悄悄地上医院做掉的,要是在发现自己怀孕以前,她没有发现亡夫罗伟林与自己的熟人李璐,在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窃情,以及学生家长,打过自己主意的伍海洋,堂而皇之地窃名窃利,她或许会这么做,但是,事实正好相反。
罗伟林!如果不是这个学期双S顶了李翰海的缺,调到了南山新贵,梅一朵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事情的真相。
留着寸头的双S,晃动着右耳独戴的老银圆圈大耳环,眼里闪烁着男人才有的欲望火光坐在梅一朵办公桌对面,轻拍桌子强调说:梅主任,我没想到,伟哥的老婆会这样漂亮!梅主任,我真的一直就是这个号码,没改过,你刚讲的那个7788的号码,不是我的,不过,我猜到了是谁的。我原来的学校,包括守传达的老梆子都知道这个女人,她是一个美容院的老板,腿有残疾,伟哥经常带她跟学校里的老师一起打麻将。我原来以为你跟电视里的那些晒得又黑又瘦,尖牙利嘴的女记者差不多,不是讨男人爱的那种女人,我没想到你这样漂亮,我是男人我都会爱上你,伟哥真的是脑壳有问题—
伍海洋!这个男人总是让梅一朵羞愧难当。他的深,折射出梅一朵的浅;他的无情,讽刺了梅一朵的多情。
且不说刘冬明早就怀疑的南山新贵当年的工程猫腻和有张立奇的父亲张兵国骤死事件,以及北京那夜的羞辱,单说这次的善款转赠,原以为伍海泽是默默奉献,可到最后,他却巧用了梅一朵的思考成果,和南山新贵、于副市长的背景,名利双收。
报纸的专题引起了电视台相关栏目的注意,他在电视采访谈话中新增了当年于副市长指导下的包括南山新贵学校、新市委市政府大楼、高新开发区在内的整个工程的设计理念和工程质量的推介内容。
在他深入浅出的描述中,他的工程理念是既与国际接轨,又蕴涵中华“儒、释、道”文化的;工程质量是经得起百年风、雨、洪、震的。他对自己完成的工程项目还主动年年修缮,售后服务绝对完美。
无论是报纸还是电视的采访,最后,他都会将“高帽子”回赠给社会,回赠给政府,回赠给他的市场。
他总说:“善款戴德,流转无疆”,我曾经也是个孤儿,我故去的父母原来在一个化工厂工作,我3岁那年的一天,父亲不慎掉进了厂里的硫酸池,我母亲哭喊着随后赶到,却是故意跳了进去,他们成全了完美的爱情,却给了我一个残破的人生。是社会修补了他们留给我的残破,我是吃抚恤金长大的,我上学、出国留学到建立自己的公司,用的都是社会给予我的善款。如今,南山新贵又给我儿子捐款,是的,我儿子继承了我不幸的宿命,这么小就患上了白血病,他患病的时候,国人正备受SARS的折磨。在层出不穷又不断变异的病毒面前,人类总是惶恐而无助的,但是,人类独有的道德因子会让自身生生不息,这也就是我将善款回赠学校,极力支持南山新贵重抓德育课题的原因。
与此同时,省里正进行“十佳青年”的评选,他们父子三代人的不幸和感恩赢得了黎民百姓的无数“善”票,他成为了“十佳青年”中得票最多的一位。他的新公司名称,打印在发行量极大的报纸上,他那露着贝齿的“笑”像下面,梅一朵恍然大悟,这是可信度最高的广告。
此时,“名师工程”,被人背地里戏称为“名士工程”,也就打造了伍海洋这样一位“名士”。而其余,在宣传到位之后,在专家“飞”走之后,一切都被束之高阁,梅一朵也被束之高阁。
梅一朵去教学楼走动,首先发现她的老师便会既像是跟她打招呼,又像是提醒别人那样大喊“梅主任来啦”,办公室的其余老师们就会停止正进行的话题,也显得亲热或者是尊敬的那么叫她一声,然后很自然地切入似乎是一直在忙碌着的工作。她,被他们众志成城地排挤在外。
梅一朵呆在教科室,教科室旁边就是学校的小会议室。学校各部的校长书记,还有总校长,加起来号称九大元首,经常路过她的办公室去开会。那么多“密谋”的小会,那么多亲昵的小会。梅一朵在没关门的时候,听到过他们之间的亲昵,他们戏称姚晶为“妖精”校长,叫姚晶发言说请大家认真听听“妖言”,每次姚晶都撒娇地反抗。他们之间还讲“泛粉泛黄”的戏言,有一次,梅一朵听盛校长夸姚晶巧妙地化解了家长和老师之间的矛盾,讲她会讲话嘴巴甜,中学部校长忙说,“哪里甜哪里甜,我最喜欢吃甜食”。这样的气氛,是梅一朵想进入的,但是,她被隔离在外。
面对同事们那含义丰富的目光,面对领导们那弄不清含义的目光,梅一朵只能自叹“官”衔易得,壮志难酬,桃李园丁,沦落至官场小卒了。
原来当语文老师的时候,再不得志,再没考好,还有学生每日投来纯净爱戴的目光,教会一个生字,也还有一个生字的成绩,现在呢?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百无聊赖的梅一朵,好久不背诗句的梅一朵,把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阵下暴雨的声音,电脑屏幕上,隶书的这句诗,就像怎么削也削不完的苹果皮,一溜一溜地“嗤”出来、“嗤”出来……
她给刘冬明打了个电话,提醒说国庆节就在这个周末,他说:好,周末我陪你去北京老部长家里。
她真是只想逃离,她想逃到天子脚下去养胎,生孩子,然后在那里扎下根来。
北京回来之后,刘冬明只是将儿子刘卅再转回南山新贵的时候经过了她的办公室。他走在老婆身边,远远地望着她笑了一下,脚步都没慢下来,就走开了。开学工作很忙,他们没有相约,连梅一朵给他的电话,他都是接得匆匆,挂得匆匆。或许是旁边有人,每次说话他都一本正经,因此,梅一朵在看到验孕纸上出现两道红线的那一天,一半是因为通话环境不允许,一半是因为赌气,她决定他不主动问,不主动表达对自己的需要,就不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后来北京三夜的强大记忆袭上心头的时候,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她想在去北京的时候,到曾经产生胎儿的地方,举行一个什么浪漫的仪式,再给他一个惊喜。
他会惊喜吗?或是惊惧?
她想起北京的第一夜,她提醒他,用个套吧,怀孕了怎么办?
那时他用轻柔的,沙沙的,甜腻得如同糯米饴的声音作答:那就生下来,叫我爸爸,叫你妈妈。
她感动不已,搂住他狂吻,他就是在她出其不意的狂吻里骤雨打新荷的。
第二夜,俩人兴起的时候,她又问:要是有了孩子,叫个什么名儿呢?
他装作很认真地想,然后又装作很认真地答:卅卅是三十号出生的,所以名卅,咱们这个孩子一号出生呢,就叫刘一,二号呢,就叫刘二,三号出生,又是个公主,就叫刘三姐,以此类推。
她轻拍他的脸颊,说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爹,她要他说个正经的名字,像刘卅的名字一样正经。
他就严肃地说:叫刘一川吧,卅字拆开,就是一川。
她直呼极好。
但是在第三夜,他穿好了衣服,准备回到儿子刘卅的身边,她留他,再次认真地对他说:这几日真是我的排卵期,要是真怀孕了,怎么办?
他这时候的回答是:那可就真难办了,应该不会怀孕吧,我还有那个能力?
她心里失望至极,其实她也知道他还有家庭,她要真将他的孩子生出来,两个都将背上骂名。关于孩子的问题,就像关于他们的婚嫁问题一样,只能当作一个梦,一句情话来讲。
如果不是觉得南山新贵学校不是她呆的地方,梅一朵也不会有为刘冬明偷生孩子的念头,现在正好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天赐良机,这一年半载,是谁都管不着她了。
谁知这个周末,刘冬明不是单独陪她进京,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儿。
也是在路上梅一朵才知道,老部长,其实就是刘冬明老婆金章的亲叔父,而让梅一朵离开南山新贵进京,也是金章的主意。她难道知道了刘冬明和自己的关系?她这是要拆散刘冬明和自己吗?梅一朵心里不安而又恨恨地想。
老部长一家,包括那由金发碧眼的医护接生、在金发碧眼的玩伴中生长、将中文说得颠三倒四的、有着金发碧眼的母亲的5岁混血儿孙子,都很喜欢黑眸闪闪、黑发披泻的梅一朵。梅一朵也很喜欢这一家子,喜欢这一家庭,她默默地环顾,心里说:嗯,很好的养胎氛围,很高贵的出生地,比她母亲怀她生她的粪码头,不知好了几千几万倍。
她不断想到叔父给卜的、振疲起衰的、物腐蠹生的、乱而复治的、充满能量的山风蛊卦,这个时候,她一改当这个短命主任之初的解释,她认为,以人为本,“人”,才是最大的能量,上天赐予女人生育权力,“生育”,才是女人最大的能量积累与散发。
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孔子,为什么取名孔仲尼,原因就是他母亲在一个叫仲尼山的地方,窃天意而孕之生之。
所以,梅一朵决定瞒好刘冬明在内的众人,坚辞空头主任的职位,英勇北上,将这个“窃人”计划,巧立名目、轰轰烈烈地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