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第一次诗文唱和,刘冬明和梅一朵便文思泉涌,一发不可收。不到半年,梅一朵从手机里摘录下的俩人互酬的诗文就填满了她七本教案,两本会议记录本的空白处—其实她想用丝质封面带锁的精装本子来记录的,不过,那样太容易被罗伟林发现,她就只好让这些高贵的诗文屈居边角余料的空间了。
如此,他们惊喜地发现:原来爱神丘比特,和诗神缪斯,是结伴而行的,不,简直是连体婴儿。
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这样的职业,随便与人谈诗,比随便与人谈爱,还显得不合时宜,显得那么的酸腐。
谈诗是卖弄风情,谈爱也是卖弄风情,而卖弄,对于仕途上的人来说,是最容易被人误会成浅薄之人的。
浅薄,绝对是威信的头号杀手,市里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于凤鸣,自读大学起就喜欢写诗,以前还出过诗集,现在却很少与人谈诗。纵使这样,也还有人暗地里笑她,诗歌圈内的人笑她不知深浅,官场中却有人笑她附庸风雅。
所以刘冬明的心里虽然有诗,却总被他压在心底翻腾,不许从口里流出,就像他心里对爱的欲望,那么强烈,也只能强抑着,不能让一般人窥出端倪。他认识的不少人,手中有权有钱的,在人前从来就奢谈或者是耻谈爱情,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要爱情。爱情是多么麻烦,多么可怕的东西,搞不好是要命的。有再大的权、花再多的钱都难搞得定。也许只有用权和钱能够搞定的东西,他们才觉得安心。
所以他觉得,有着自己这样的爱好与追求的人,要生在柳永或者苏东坡那样的时代就好了。他有时想,古时候做官的人,多少人是诗酒风流相伴终生,却也不乏拳拳之心、铮铮铁骨。而在现代,许多文官的风骨与风情却一同丧失了,即便没丧失,也变成或者装成无趣的循吏,开口皆是领导有方,下笔皆是等因奉此。
直到碰到梅一朵老师,他的爱和诗,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样,不由自己控制地,联体出生了。
刘冬明有时也在后怕中自省,觉得不能怪自己不谨言慎行,要怪只能怪这个女人,怪她长得像诗一样的美,激情如诗一样的丰沛,做事乖张与诗一样的不合时宜却直指心底,真是要命!
梅一朵的生活,也完全被丘比特与缪斯两手遮天,就连教学也不例外。
语文课上,梅一朵用了拆字法教生字。
她教“春”字:大家看,三,人,日,“三”字和“人”字叠在一块儿,就像爸爸妈妈抱着宝宝,爸爸妈妈和宝宝,就是三个人,“三”个“人”一起过“日”子,就是“春”。
梅一朵描述的时候,脸上春光荡漾,无限憧憬。她憧憬的幻象里,女主人公是她,男主人公是刘冬明,宝宝的样子不确切,她首先想到的是刘卅,紧接着她又加以否定,却想不确切。
她要学生报出家长的姓名,大家一起来拆开记住写法和读音。
刘卅报的是他妈妈的姓—“金”,缺牙的嘴里飞珠溅玉:“一个‘人’,她是‘王’,腰里揣着两块糖。”
语文课一结束,梅一朵马上把这事电话了刘冬明,刘冬明也很高兴,说:人之初,性本诗,大人们被世俗之光蒙蔽了眼睛,往往写不出这种味道。
梅一朵老师受到鼓励,表态说:我要教孩子们写诗歌,边识字边创作诗歌,我要给他们出诗集,中国最小的诗人的诗集。
刘冬明在电话里笑着说:好啊!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于凤鸣,她也是教师出身,现代诗也写得蛮好,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过好几本书了。等你的学生出了诗集之后,我请她来你们学校讲座,她一来,市里的媒体都会来,你,你们班就出名了。
梅一朵纠正说:关键不是我和我班出名,关键是写诗歌能锻炼孩子们的想象能力、文字的锤炼功夫,并且提高识字效率。
说这些话的时候,思维像诗歌一样跳跃的梅一朵老师,心里忽然想,于副市长也是教师出身,也写诗歌,那么,刘冬明是在暗示自己,她也有潜力走上于副市长的道路么?
就在盛冰冰替李璐给梅一朵打电话那天,于副市长在教育局长刘冬明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
这天于副市长也是诗兴大发,本来安排一个小时的讲座,她又是朗诵,又是答问,将近黄昏,活动才结束。
活动结束后,梅一朵和刘冬明才将手机打开。
他俩收到了同一内容的短信:开机请即联系我。
他俩同时在闹哄哄的校园里拒绝发信人。
刘冬明对电话那头的妻子金章说:芝麻大点事请律师,不是个笑话吗?
梅一朵拒绝盛冰冰:得了吧,别把我往火坑里。他要是知道我向你坦白过我和他的事情,他说不定要和我绝交的。
于副市长在小诗人的心田播种诗歌之后的第三天,局长夫人眉下的小口子开始结痂,李璐的员工暂时性失聪的耳朵也渐渐恢复了听力,而梅一朵老师,在毫无思想准备之下,升官了。
她这个世界上最小的“主任”—小学班主任,自此荣兼学校文学社社长。
同事们就不像原来那样叫她梅老师了,也不叫她“梅社长”,而叫她“梅诗人”。
“梅诗人、梅诗人”,每张口叫出这三个字,梅一朵都无一例外地从中品出了讥讽、嘲弄和嫉妒,不过她并不纠正,而是自自然然平平和和地应答。
她记得《增广贤文》里有一句:“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有必要跟这些不能理会诗意的人费口舌吗?
梅一朵固执地告诫自己:我只要我的学生懂,只要他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