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朵真正了解赵众山校长，是那天伍大洲跟张立奇打了一架后。两个小孩子之间会发生矛盾，说到底与赵众山的刻意安排密不可分，这话要从他本人说起。
老朋友老同事都知道，南山新贵的赵校长喜欢圆满，对数字尤其如此，恨散不整的心结、凑散为整的习惯，早已深入他的骨髓，比如，教导主任拿来一年级新生的入学试卷请他审核试题，他就不自觉地拿笔将那些十以内的加减法算式，都改成了得数为“五”和得数为“十”的。
有人说他是早些年穷成这样的。据说那时候口袋里只要攒到四块钱，他就开始心上心下地痛苦，因为他总要寝食难安地凑到五块整存了，心里的猫才不抓，可是计划经济时代，一毛钱都可以吃饱一餐饭，一块钱要凑满，绝非易事。
还有人说，这跟他的面相有关。他大圆脸，脸上的嘴巴鼻子眼睛也都在各自的水平位置上向外圆着，活像顽皮的孩子堆雪人时，用大海碗、小酒杯、钢笔套子这样的圆面工具，随手“扣”出来的，不过这些工具扣上去再抽出来的时候，手也许兴奋得晃动不已，所以这圆，也只是圆了个大概，不太规则，因此他生活中的事情，时刻环绕他的数字，也总是离圆满还要差一点。
比如当初梅一朵他们这一届一年级的新生招收，就一举突破了他五个班的预想，他没想到各种得罪不起的关系，以及亲朋好友递给他的条子有一百多张。由于教室和床位有限，他紧咬牙关也只扩招了两个班共80人，正高兴自己想到了“七”，恰巧是一周的整数，整个年级共280人，每个班正好40人，居然也是圆满的整数，谁知紧要关头却来了农民工子弟张立奇。
那日建筑商伍海洋和总校长盛卫国撇开他商定，并勒令他收下张立奇的做法，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分班时，又遇到了下属的阻力，这两面的夹击，使得他心里原来那个漂亮的圆，挤压成了橄榄形状，两头突出的尖尖，刺得他生痛。
好在赵校长是数学老师出身，沮丧之际，忽然想到正负相抵的法则，他记起伍海洋的儿子也是这学年的一年级新生，就将他和张立奇放到了同一个班上，他那时还不能料想这两个孩子放到一起将会生成什么新的化合物，但是他清楚自己解恨的目的暂时是达到了的，那时他安慰自己，你们可以私自“变灾难为机遇”，我也可以的。不过他心里所谓的机遇是，只要遇到俩孩子间发生点什么事，我就会有机会知道真相。
伍大洲和张立奇打架那天，正好是震惊全世界的美国“9？11”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讲起来这事还跟“9？11”有点儿联系，可以算作是千万里以外，通过地表、海平面传来的一点余震。
南山新贵的教育主任姚晶，系本地名报名记者之女，血液里本就充溢着新闻敏感性，再加上她本期新封了校报的主编，又碰上了这么档举世震惊的大事件，那血液里的敏感性简直过敏了，觉得如果不及时搔搔这人类“准历史”的大伤口，就会心痒不止。
那晚她第一时间收看了新闻之后，睡意也随着美国的双子大楼灰飞烟灭，她连夜跟名记者父亲打电话讨论，又上网看报道，看评论，忙了个通宵。第二天一早到校，就找了赵众山校长商量，如何让南山新贵的这些未来的民族精英在这件事里受教育。
对于昨晚地球另一边的大震荡，赵众山校长那如地球仪一般的圆脑袋丝毫没有感应，相反，他还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一早起来，看到艳阳高照，丹桂飘香，食堂员工又送来甜稠的绿豆汁，他将圆唇深埋碗内，同时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姚晶进来，喝断他的美感：赵校，你还在喝绿豆汁啊，美国双子大楼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倒了你知道吗？
赵众山惊得圆眼睛鼓了出来，圆厚又向外紧嘬的嘴唇此刻染了湿漉漉的绿豆汁，看上去活像一堆新鲜玲珑的鸡粪。
姚晶被他那染了“纯天然绿色唇膏”的特定唇形逗笑了，她飞快地抽了张面巾纸递给顶头上司，呵呵呵笑得直不起腰来。
赵校长看自己的得意门生又笑了，心生纳闷，他边擦嘴巴边看台历：咦？你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什么愚人节是上半年吧。
赵众山原来是姚晶的数学老师，多年前跟她家也是邻居，因此姚晶在他面前就比较随便。见校长不相信自己，姚晶更加得意于自己的第一时间汇报，赶紧打开他的电脑，点出网页，让校长自己看。
赵校长是毛泽东时代长大的人，确信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便是那句根深蒂固的话—“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他跟姚晶商议，就从“帝国主义”和“恐怖主义”两个概念里挖教育元素吧。
姚晶开始拍手称赞，临出门又提出了质疑，她俏皮地歪着脑袋跟恩师商量：好像现在不提“帝国主义”了，应该是“霸权主义”吧？“霸权主义”好像又不太尊重人家，可能“强权主义”比较好。
赵众山校长自己是个圆融开明的小领导，最讨厌的就是霸权，最恨的就是自己怎么就不能够霸权，想来想去，他认为，既然要全校学生进行这两个概念的大讨论，靶子就不能太中庸平和，他说：还是“霸权”吧，就是“霸权”了，“强权”是个中性词，你再去请示一下盛校长吧。
这天是星期三，梅一朵的晚自习是周日、周二和周四。今天下午，刘冬明约了她同去南山顶上的子美阁，一年前的这一天正是中秋节，梅一朵的“月中行”引发了他携美人去子美阁度良宵的念想，他们之间“神交”也是从那天开始的，因为这条显示着“2000？9？12”的祝福短信，当时妻子也收到了，所以他就留着做纪念，今天他闲翻手机的时候看到，觉得应该把这天设立为“相恋周年”的纪念日。他原来记着的日子是农历的中秋，然而中秋好记却不方便跟梅一朵过，正好今天翻到阳历的日子，他就打了电话跟梅一朵商定了这么个纪念日，让梅一朵感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放下电话，梅一朵暗下决心，如果今晚他再向自己提出要求，她就给他，他说得对，“连一向宣称本土无战争的头号安全国美国，也被击中了核心，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神话呢？”
正当梅一朵决心与美国双子大楼同命运，被“摧毁”的时候，广播里响起了通知，姚晶主任要求今晚晚自习统一由班主任上，以“霸权主义”和“恐怖主义”为主题开讨论班会，班会要有详尽记录，班主任要提前上网查资料，会后要写出相关文章，择优在校报上发表。通知里，实在按捺不住兴奋与激动的姚晶主任，还用她自以为相当克制，实际上别人听起来像“扇阴风，点鬼火”的口气，介绍了“9？11”事件的过程。
她这一介绍不要紧，校园里立刻沸腾起来，首先是拍桌子的声音从高中部传来，接着这种声音又伴随着口哨声和尖叫声弥漫到初中部、小学部，这股喧嚣被各班班主任压下去之后，初中部一个有“天才作家”之称的孩子灵机一动改编了一首儿歌：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我去炸世贸，别挡我的道，劫飞机，爆爆爆，等他发现大楼已垮掉。
儿歌旋律简单，全校学生都在幼儿园大班学过，因此只几分钟时间，就变成了全校多声部大合唱。
梅一朵听到这歌时，心里正气恼好端端的约会被冲掉，忽然从被改编的歌词里领会到教育主任这种说法和做法，简直是投毒于井，孩子们也在饮鸩止渴。
她快步向教育处走去，内心激动不已，大有救民族危亡于发端的豪迈和紧张，走到行政楼二楼通向教育处的拐角，她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跟能做主的总校长讲，又向三楼奔去。
这时候正是全校各班由班主任管理的文体活动时间，梅一朵听到铃声，也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轻重，觉得自己班离开一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还是赶快要总校长制止姚晶这疯狂举动重要，谁知偏偏这时候就出事了。
原来文体活动之前，伍大洲他们就学会了这首改编的儿歌，在嘻嘻哈哈唱着，梅一朵制止他们，又离开之后，伍大洲就带领一些孩子玩起了另一种游戏，他们首先叠了纸飞机从二楼掷向前面的假山，希望飞机可以穿过七孔太湖石的某一个孔，但是纸飞机太轻，飘飘悠悠都落到了水池里。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张立奇一直在旁边看着，脸已经涨得通红，那天他哭着要跟舅舅一起走时，舅舅就指着七孔太湖石呵斥他：你走了你爸爸的魂魄谁来陪？
一句话就把七岁的孤儿震住了，所以，在他心中，假山就好比父亲，是不可侵犯的。
见纸飞机掷不到目标，伍大洲觉得很不过瘾，他跑到教室，就近拿了几个铁文具盒，瞄准了向假山掷去，听到“乒乓”的撞击声，他兴奋地喊着“炸喽炸喽！”其他的孩子觉得这种玩法不错，就赶紧学样，都回教室去找铁文具盒。
这时候，张立奇蹲在旁边，已经泪流满面。
伍大洲手中几只文具盒都掷完了，又飞快地跑过去拿了几个来，张立奇看见自己的文具盒也被伍大洲拿来掷到了假山上，再也忍不住了，就冲过去，一把拖住他，喊：你给我捡上来，你这畜生都给我捡上来！
他将伍大洲拖到了水池边，用力一甩，伍大洲就“扑通”一声，被甩到了水池里。
虽然伍大洲的个头不大，但他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孩子了，他从水里扑腾扑腾挣扎着站稳以后，可以看到莲池里的水在他肩膀以下，伍大洲见莲池旁围着很多看热闹的同学，张立奇还涨红着脸，用手指着他尖叫：你捡，你捡，你捡！
这时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近捡了几个文具盒，紧闭嘴巴，仰着头，趟着水，向岸边走来，快走到张立奇身边，他将几个已经变形的铁文具盒，一股脑全向张立奇的头上砸去，张立奇的头上、脸上，立即划出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
张立奇一摸，发现自己流血了，便随手抄起一个文具盒，气愤地跳到水中，揪着伍大洲的领口，对着他的头用力敲了下去，九月的池塘中，顿时又盛开了几朵氤氲的红莲。
旁边围观的同学这才喊了起来：老师—快来啊—打架了—出血了—恐怖分子来啦—
伍大洲带领同学们扔文具盒的时候，梅一朵正跟盛卫国校长在理论。
盛校长说：梅老师你太保守了，你比我年轻得多还这么保守，学生们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这也是人性的真实流露，你还是没有将我们学校在心里定好位，我们学校是国际实验学校，有美国托福班，英国雅斯班，还有欧美的外教老师，这是个国际性的大事件，将来肯定要载入史册的，怎么不能让大家及时知道呢？
梅一朵说：当然是要大家知道的，我晓得我们不讲学生们迟早也会知道，我的意思是，您没看见大家的情绪，一脸的幸灾乐祸，我总觉得这样子做人很不地道。
盛卫国说：哦？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这还是个定位问题，也要引导，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地看，幸灾乐祸是第三世界的眼光，义愤填膺是第一世界的眼光，我们国家虽然暂时还处在第三世界，但是我们的家长们现在在中国所处的地位是第一世界的，等到我们培养的学生主导中国的时候，梅老师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是的，我们的学生无论是家世还是素质，包括所受的教育都要比普通学校学生高几个层次，将来肯定就是他们主导中国，等他们主导中国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国家也进入了第一世界的行列。所以要引导，要引导孩子们辩证地看问题，恐怖主义已经出现，我们要引导学生思考，如何应对，是妥协地均贫富、分强权？还是武力解决，各种方式的利弊怎样，信息社会，强权政治，我们的学生应该具备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突发事件的应对能力。
梅一朵自叹不如，校长的慷慨陈词像一架驶离跑道的飞机，载着她渐入云霄。原来未来的民族精英真的将在自己手中诞生，她脑海里浮现了班上那四十一张脸，便嘿嘿笑着向校长承认自己被说服了，忽然想起自己学生的程度，只怕这番话不能照搬，马上继续请教：我们班那些小豆豆，他们连“主义”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还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怎么讲得通呢？
盛校长说：你还是学中文的！还是文学社长！打比方你总知道吧，你就讲，一个富人，被穷人打了，或者说，一个当官的，被老百姓打了，现在怎么办？
梅一朵迅速在心里给自己定位，不晓得自己算穷人还是富人，算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她又想到了那个“家长是上帝，学生是皇帝，老师是奴隶，生活老师算个屁”的顺口溜，就笑着跟眼前这个“富人加当官的”抬杠：怎么办啊？这要看情况来定啊，如果是穷人被富人剥削了变穷的，那富人就该打啊，如果这当官的是哄骗了老百姓，才被选上去的，这个当官的也该打啊。
盛校长说：得！幸亏你在我这里就暴露出来了，都照你这么引导，那肯定坏事，你真的以为打江山哦，不是什么都可以打得来的—
盛校长话还没说完，赵众山就气喘吁吁跑进来，喊的是梅一朵，眼睛却看着盛卫国：梅老师你在这里啊，你们班伍大洲和张立奇打架了，在假山那里打的，都流血了。
盛卫国生气了：赶快送医院啊，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赵众山说：已经派校医止了血送到医院缝针了，梅老师是班主任，这个时段也归梅老师负责，梅老师，我不是早就强调过文体活动课不能放羊么？你—
赵众山话还没说完，就被盛卫国打断，盛卫国问：等等，张立奇是那个农民工的子弟？
赵众山紧盯着盛卫国点头。
盛卫国照着桌子上就是一巴掌，吼道：你是老实鼻子空啊！你阴谋居然耍到我头上来了！开学不是交代你把他放到朱老师班吗？你居然不听安排，这还尤自可，你竟然把一对冤家放到同一个班上！讲！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众山似乎胸有成竹，赔笑解释：您误会了，我能想干什么呢？是朱老师不肯收啊，她说收了他会让她想起那摊血，其他班的老师也跟着不肯收，只能如此安排了。
盛卫国忽然看见梅一朵站在边上饶有兴趣地听着，就支开她，让她去医院做家长的安抚工作。
梅一朵只好离去，出门的时候，赵众山的声音跟着追出来：两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是冤家呢？张立奇的爸爸难道另外有死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