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兴隆客栈。
姜小五离开此地已经半月了。
今日的八里铺,与半月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客人们依然络绎不绝地经过这里,商铺依旧像往常一样开着,兴隆客栈的老板娘依旧慵懒地倚着店里的柜台,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门外的车马行人。
除了路上多了一队巡视的捕快,确实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这日晌午时分,兴隆客栈里正没几个人,忽然打东边来了一队人马,大概四五个人,赶着七八匹马,驮了些绸缎往西边去。一行人走得累了,腹中饥饿,又嫌日头晒得毒,便商议着找个店家歇息歇息再走。
老板娘李氏见有客人来,就吆喝着店小二招呼客人。那些客人走近店门来,拣了两张干净桌子坐了,每桌叫了两三个素菜,小二便去后厨房催促掌勺的张罗菜品去了。
“老板娘,”客人里为首的一个长者忽然道,“我听得说这几日大悲寺里不太平,如今过来亲眼看过了,却又与往年没什么差别。正不知外面风传的些消息是真是假。”
“大悲寺里南来的,北往的,投宿的,赶路的,一日里也不知道几千几百个,也不知道你听见了些什么消息呢?”李氏懒洋洋地,似是心思并不在这件话题上。
“我听说先帝爷赐给大悲寺的封疆圣旨……”
那长者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斜着眼看老板娘,等李氏回话;李氏仍旧只是拿着小罗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长者很是尴尬,便打个哈哈,又和同行的晚辈聊些西去的路途情形。
过一会儿,李氏好似忽然回过神儿来一样,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道:“客人方才问起这事儿,不知是因为觉得有趣呢,还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道听途说,今日路过宝地,便忍不住想打听打听。”长者赔笑道,“并没遇见什么难处。若是不便与我们外人多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哈哈,哈哈。”
李氏便扭回头去依然望着门外,幽幽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什么说得说不得。你们没遇见难处最好。若遇见难处,多备下些银钱,去镇安府打点就是了。”
同行的几个晚辈后生听了这话,都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欲言又止;那长者板了脸使个眼色,几人就都不作声了。
“来喽!几位客官,菜齐了!”小二端着菜出来,一个个呈在桌上,赔笑道:“客官慢用!慢用!”
又过几刻钟,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身材颇为高大,年岁大概有三四十,穿着一身短衣,看模样是邻村种田的汉子;头发乱蓬蓬的,拿头巾草草扎了。他走进来,看了一眼旁边那几个人,闷声去远处找了张僻静桌子。那长者瞧了他一眼,“咦”了一声,脸上渐渐阴云密布,又对大伙儿使颜色,众人便加紧地吃起来。
“小二。”那男人声音低沉,说话并不拖泥带水,“做三个菜,烧三锅米饭。”说着从怀里摸了些铜钱出来,都拍在桌上。
那小二看了一眼桌上的钱,陪笑道:“客官,你若是要照着便宜的点时,这些钱叫两个菜也还凑合;若要叫三个菜,那便差了些。”
那男人忽的抬起头来。原来这男人狮子鼻、三角眼、倒八眉,脸上又堆了好几块儿横肉,便是不动怒时也是一副怒相,如今稍有些怒意,便教店小二吓了一个激灵。
“怎么就不够了!老子每回来你们店里都是这般价格,今日就不够了,你当我脑子锈了不记得事?”那男人没来由地生了好大火气,声如雷震,目露凶光,整个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上回来是什么时候?”李氏好像大梦初醒,转过脸来问他。
那男人哼了一声,道:“倒也有些日子了。”
“这位大哥真是有趣地紧。”李氏语带讥讽,甚是轻慢,那边坐的几个客人料定此人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都替她捏一把汗。“你上回来我们店里,不说三年,也有二十个月了;这几年大悲寺周边人丁兴旺,人多地少,咱们这儿的东西都得从远处运了来,车马人工,你说花不花钱?”她眉毛一挑,“何况你哪回来不打碎我们十几个盘子碗子,这店小二新来不认得你,要是原先那个贺小幺还在,肯定管你要双份的饭钱!我们没嫌弃你,你倒来怪罪我们?”
那男人便低下头去,气喘如牛,却也未曾发作。
“小二,去招呼杜老鬼出来。”李氏把手在空中随便一撩,小二撒腿就往店后面去了。
旁边桌上的长者赶紧结了账,领着几个后生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二走到后院,有个瘦子正在那儿劈柴。那瘦子打着赤膊,头发干枯发红,皮肤蜡黄,一条条肋骨都数的清楚。小二道:“臭老鬼,前头来了个客人,又凶又恶,吓得我魂儿都丢了,老板娘叫你快去前边照应。”那瘦子笑骂道:“你这小东西整日皮痒,又要请我替你出手,又不肯让我嘴皮子上占些便宜,改日非得整治整治你。”说着就扔了斧头,把破褂子往肩上一搭,大步流星往大堂走去。
这瘦子跨进大堂瞧见坐着那人,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我还道是谁敢再大悲寺地界撒野,原来是来请客吃饭的!来得好,来的妙啊!这几日店里生意不好,我正吃得不十分饱,哈哈,哈哈!”
那客人就不耐烦地摆摆手,权作行过了见面礼。
“秦老四,你可是来请我吃饭的?怎么桌上空空如也,真没诚意。”瘦子从旁边拖了一张椅子坐过来。
秦老四本来已不那么恼怒了,听了这话,眉毛胡子都一起竖了起来,嚷道:“小兔崽子,跑哪里去了?菜怎么还不端上来?想饿死我们还是怎的!”
李氏听了就有些不平,拿扇子在柜面上一拍,道:“呦,呦呦,这位客官好大的脾气,你家烧饭不花功夫?客官想吃夹生饭是怎的?”
瘦子就赔笑道:“我便是随口一说,谁想秦老四脾气仍是这么冲。不忙,不忙!夹生饭可不好吃,难得有人请客,可得叫厨子好好的做,细细的做,白米饭也得做出花来才好!”又扭过头去道:“四哥,今日哪里吹来的风,你怎么突然手头多出这许多闲钱来八里铺摆谱了?”
“呸!老子今日请你一顿,便有半个月吃不得饱饭。哪里有什么闲钱!要不是,要不是,唉,老子去哪里讨不钱来!”
“哈哈,”瘦子侧身倚着桌子,那手挠着背,“我倒是觉着这大悲寺里又清静又舒服,冬天也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又不需东奔西走、打打杀杀,吃的是差了些,没酒没肉,又不管十分饱,倒也很逍遥自在!如今便是有人八抬大轿请我出去,我竟也不想出去了,哈哈,哈哈!”
“可眼下,”秦老四忽然坐正了身子,脸上也终于收了怒气,眉眼间竟似带了些愁容,“却容不得你选,想出去也得出去,不想出去也得出去!你要敢不出去,我先拆了这客栈,再拿房梁捶着你出去!”
那瘦子就不挠背了,斜着眼睛看他,想不通他是何意。
“客官久等了……这是您叫的两样菜、一锅米饭,剩下两锅蒸好了就给您端上来。”小二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上齐了,一溜烟又跑得没影了。米饭是装在盆里端上来的,还冒着热气。
“当真是小气,比沈老二还小气!沈老二都知道请人办事时不能太小气,你有事来求我,就点两个菜三锅饭,如何够我吃?”瘦子嘴上骂骂咧咧,已经把一盘豆腐和着汤水一并倒在盆里,拌了几下,托起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去。
秦老四这回竟然没恼,怔怔地若有所思。
“昨夜老子竟遇见一个怪人,怪人又说了些怪话,叫我心中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