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子只顾着吃,脸埋在盆里、嘴里也塞得满满地说不出话,就胡乱哼哼了几声,以示自己在听。
“昨日约莫三更,我在屋里正睡着,忽听见外头“梆梆梆”地响,似是有人拿着什么棒子在敲。那人敲得不快不慢,敲个七八下便歇一会儿,再敲七八下又歇一会儿。我心中狐疑,料想定是哪个仇家又找上门来;我自己倒不怕什么仇家,只是咱们大哥立下毒誓今生不出他那个小院,我唯恐谁设下诡计去害他,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躲得开!我就偷偷地起身去看个究竟。
我悄悄披了件衣服摸出门去,打树影里一路沿着那声音的方向找去,又怕惊走了对头,想起老六曾教我些轻身匿踪功夫,就施展起来偷偷摸过去。初时那声音听上去不过离我房子数丈;等我走出去数丈后再听,仍在数丈远处;我一直往前走,那声音也一直往前走;我停下来一会儿,那声音也等我一会儿。我当时心想,我轻功虽比不上老六,毕竟也是得了老六的真传,如何那人听我的鼻息步伐竟能听得如此清楚?又能来去无踪,此人定是个高手了,只不知真打起来怎样。”
“厉鬼秦冲大半夜的撞见了鬼,这倒是件奇事!”李氏笑道,“我日后见着路过的说书先生,定要把这一节好好地说与他听!”
“如此追出了三四里仍未追上,我心中忽然一惊,这人有意引我来这偏远地方,八成是调虎离山,先缠住我不能脱身,再让同伙去害咱们大哥!我心念一动,当时便要转身回奔。不料走出去十几丈,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挡在前面,头盘得倒也精致,手里又拄着丈许长一根棍子,似是金铁材质。
我的性子你自是知道,本来就认定她要来害咱们大哥,这番看她挡在面前,自然是上前一掌就要取她性命。谁料我一掌击出竟扑了个空,原来眼看她身形未动,实际早已退出去了五尺,故而手不能及,正不知是什么身法。
我哪里敢放松!心想管她是谁,打残了再说。这套奔雷手虽说许久未用了,也还有九成功力,谁想我快她更快,一边用铁棍拆招打穴,一边嘴里还碎碎的念,竟然气息不乱,倒也真是个奇人!
我听她说我名姓,讲的也不是什么坏话,就不与她打了,问她哪里来的人士,来这里做甚。她就说,大悲寺的圣旨丢了,被镇安府偷了去,所以镇安府才能派人驻扎在这大悲寺,盘剥来往商贩。她又叫我一个月后到三江集,等中元节那天去一个叫什么临江楼的地方,哪里有好些老熟人,叫我和他们一道去镇安府把圣旨讨回来还给大悲寺的和尚。”
“嗨呀,依我说,这老婆子也太多事,大悲寺丢了圣旨,与她又有何干?与咱们又有何干?镇安府是有几个好手,要打赢咱们哥几个儿还得再练几年!我却不怕他们,大不了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以咱们几个的本事,还能没有容身之处?”那瘦子已吃完了一盆,又拖了一盆米饭到面前,把半盘炒丝瓜倒进去,使劲地搅着;口中骂骂咧咧的,神情甚是不屑。
秦冲就怒道:“你这混账小子,只想着自己,却又不管大哥了!大哥一言九鼎,既跟智广老秃驴许诺了不出大悲寺,那就是死也不会出大悲寺!倘若姓张的调几千弓弩手来,便是头骆驼也让箭给埋了!大哥就是生成三头六臂,难道还能都接住不成!”
瘦子一咧嘴道:“你又说笑,镇安府新占下这生财宝地,不去敲私盐贩子的竹杠,无缘无故地来寻咱们的晦气又做甚?我看也未必就会冲咱们下手,不去惹他就是了。”
“张老儿又黑又狠,又专横霸道,我不放心!终须把他赶出去才行。”
瘦子道:“罢罢罢,我看也不需去那三江集见什么老熟人,咱们七鬼朋友没有,仇家倒是不少,我吃了这饭便动身,去镇安府走一遭;若是张老头命大撞不着我,我就把圣旨翻出来带回来,还给大悲寺;若张老儿走背字撞见我,嘿嘿,那就方便得多,直接把头拧下来便是!”
秦冲点头道:“咱俩想到一处了!只是听往来行人说过,那姓张的住的宅子甚是蹊跷,你千万不可托大,小心些为妙。”
瘦子打个哈哈,埋头吃起来。
秦冲又坐了片刻,便抓耳挠腮,看似十分烦躁;猛地起身,扔下一句“你且吃着,我走了”,转眼就大步流星地跨出店去,眨眼功夫不见了人影。瘦子和李氏也见怪不怪。
过一刻钟,那瘦子把剩下的两盆米饭、半盘丝瓜吃得干干净净,又把盆底零碎的米粒聚起来吃了,这才抹抹嘴,揉着肚子站起来,摇头道:“不好,吃到三分饱反倒更饿了。”又转过身来走到李氏面前,一揖到地,笑道:“承蒙掌柜的照顾多年,又管吃管住,体贴的紧,心中不胜感激!今番我饿鬼杜虚要出去走一遭,没结清的账等我过几日回来了再接着还吧!”
“三百斤的大白胖子养成了八十斤的枯黄瘦子,你还来谢我,我自己听了都不信。正是没一句真心话,满口好似放屁!”李氏冷哼一声,从柜里提了一串铜钱出来,拍在柜面上,“拿去!”
杜虚便嬉笑道:“想不到早就结清了,还有余钱!你怎么不早讲!叫我多受了这些日委屈。”
“哪里就结清了!以你这吃法,就是再给我做八十年杂役,账也只是越欠越多!我怕你路上饿得紧了,又要去偷去抢、生无妄事端,给你这些钱路上换些吃喝,你省着些花。”
瘦子就叫苦道:“你给我这些钱,就是一日只吃两顿白米饭也只能吃个二分饱!我此去是出苦力去了,比不得劈柴干杂活,又叫我不偷不抢,我还不饿死在半路上!剩下的账你可别想叫我还了。”
“山里少不了兔子野鹿,你云里来雾里去的,就不能去抓几只?若实在饿时,你拣着路上的几个有钱的庄园,偷他们几只公鸡、仔猪,悄悄地别叫人看见也就罢了。只一条,可不许再做些杀人吃人的恶事出来!否则便妄我养了你这些年!”
瘦子又一揖,嬉笑道:“啊呀,既然掌柜的允我小偷小摸,我也就不需去害人了,甚好!甚好!又少花些力气,吃得就更少了。”当下就收了钱,去后院嘱托小二并厨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