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姜小五尚未十分睡醒,已听见外面马嘶,即刻下床穿衣。等走出院来,看见外面立着两匹马,一匹黑马四蹄踏雪,又有一匹枣红马,也是神骏非凡。两个店里的伙计正给马套上鞍鞯、辔头,见姜小五出来,一个道:“姜老弟,那匹踏雪乌骓是小主人的座驾,这匹枣红马也是西域的良种,小主人亲自挑了给你的。”另一个就笑道:“这枣红马一向是我照料,你可好好待它,要是回来时被我看见饿瘦了些,我定要教萧大姐也饿你三月两月!”姜小五慌忙道:“惭愧,惭愧!有劳胡、冯两位大哥了。不知道小主人起了没起?”那姓胡的汉子说:“起便是起了,尚在屋中梳洗,也还未用过早膳。店里煮好了粥,萧大姐吩咐叫你去吃,再晚些可就没得喝了。”小五道了谢,自去店里不提。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黑一红两匹马就出了三江集西门,沿着陆路往於菟山镇安府方向去了。
刘姑娘仍穿一身黑衣,却是一套新的,想来昨日穿来的衣物都拿去换洗了。小五本来也没什么像样的衣物,仍穿那一身粗布短衣,背上背着那柄黑剑,还用粗布裹着;又背了两人的行李,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包袱。只是多了一串黄豆大的胡杨木珠,都漆成了黑色,一圈一圈地缠在小五的左腕上。
刘姑娘打马走在前面,姜小五在后面紧跟,走的是进山的官道。初时还在江边行走,抬眼便能望见江上白帆往来穿梭;走了一程,便七扭八扭地拐进山中,虽然仍听见江涛排岸、声若雷霆,中间已隔了几道山岭。
时值六月,正是盛夏酷暑时节,所幸路旁林木繁茂、遮天蔽日,倒也不觉得十分炎热。行在路上,两侧有百丈悬崖拔地而起,头顶是重重叠叠的枝蔓,耳听得不远处铃声清脆,想是有商队自对面来,却又不知究竟在何处;再走一程,山回路转,林开路现,一队人马忽然已在眼前。如此走了两个时辰,山路拐头向下;再走一个时辰,路边的树渐渐少了,两侧的大山也往远处散开。放眼望去,半山腰上修起了层层梯田,有几户人家散落前方;人家之外,莽莽群山合抱之处,云雾升腾,隐隐有楼阁林立,恍若仙家福地;又有一江绕城而来,碧波浩淼,便是所谓西川了。
刘姑娘一路上都不曾说话,即便中间停下歇脚、吃些干粮时,也未见有什么好脸色,小五以为她是怒气未消,也就不敢多话。走到这里,却见刘姑娘精神大振,脸上竟带了笑。
“小五,这般山水,你以前可曾见过?”行到开阔处,刘姑娘勒住了马,扬鞭南指,笑着回过头来。
“去年行经泰岳时,也曾见这等山川形胜之处,只是论起雄奇之势,此地又在泰岳之上了。”
刘姑娘一面听一面点头,神采飞扬,道:“前面山环水抱处便是镇安府了。镇安府扼守天险,正是一处世间无二的洞天福地,可要论起景色秀丽、鱼米丰饶,怕是要被谢家的三处庄园给比下去。”
顿了一顿,又回头道:“再过几日,咱们也要从无用山庄过。若是出师不顺,也许还要先去听翠堂走一遭。”
姜小五虽然早就知道,此刻听她这么说起,心中仍旧为之一震。刘姑娘没注意小五心中的波澜,已经打起马来向前去了。
两人行至山腰,道旁就有人家。初时两人并不理会,行过一里路,便见到一户人家在门边摆了一个饮牲口的石槽,里面种着些芙蕖,都开着红花。小五上前揭开芙蕖叶子,定睛看时,见槽底沉着两颗黄中泛白的胡杨木珠,与自己手上的正是一般大小;于是自腕上解了一颗黑色木珠下来,一样投在水中。如此行了几里路,零零散散地遇见好些摆了芙蕖石槽的人家,里面都三三两两地沉着几颗珠子,小五也在每个石槽里都投一颗黑珠进去。黑珠子藏在芙蕖影中,和槽底的泥浑然一色,若不用心查看便找寻不到。
“咱们这一路上遇见几个弟兄了?”刘姑娘忽然问道。
“明着的已有二十三四个。”
刘姑娘点点头,道:“咱们今日去宋大哥处投宿。”
“这个宋大哥,莫非就是那个替你挡了一刀的宋乐山?”
“不然还是哪个宋大哥?”
小五仍有些不解。
“既已望见镇安府,何不紧赶两步,去镇安府中住下?也省得多添麻烦。”
刘姑娘笑道:“山中路远,眼看着已在面前,走起来还要整一天。何况这许多年我也未见过宋大哥,心中有些想他,你又是新入咱们商会不久,正好和你去见见他。”
她勒住马,回过头来看着小五,明眸似水。
“你不想去见他?”
小五低着头不说话。
刘姑娘叹了口气,道:“咱们商会做得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仇家更是多如牛毛,你是刚入会的新人,几个掌舵大哥难免要多心。那日褚大哥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小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两人又往前走,转过村子,忽听得刘姑娘“咦”了一声,小五顺着刘姑娘的目光看去,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间院子,门口摆一口水缸,缸里生着一簇青翠荷叶,又有一朵红莲开得正好。
“多半便是这里了!小五,快去!快去!”刘姑娘已是喜不自胜,哪里还有小主人平日威风凛凛的样子。
小五催马上前,俯身揭开荷叶,缸中的水清澈通透,借着阳光看见一颗鲜红的珠子躺在缸底,大如鸽卵。就回头叫道:“小主人,是这里了!”刘姑娘一边打马上来,一边轻声道:“以后叫大小姐。”于是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小五,推开柴门进去了。
这院子五丈见方,收拾地很干净,北边、西边各两间房,东边胡乱垒了个棚子,是做饭的地方。刘姑娘倒背着手走进去,四下打量了一边,故意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喊到:“宋乐山宋老头子是住在这儿吗?”
北边正房的门吱吱一阵响,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穿着青布短衣,一张方脸胖的有些圆了,又畜了三缕胡子,倒也憨态可掬。那人笑骂道:“你才转过山来我便听见动静了,只等你诚心敬意地上来拜我,谁想你口中又这般无礼,罢了,先管你一口茶水喝,再赶你去镇安府投宿便是!”
刘姑娘嬉笑道:“宋大哥,你这些日子倒胖得不像话了,要不是这盆红莲摆在这儿,我就算见了你都不敢认了。”
“山中无事,住几个月自然就胖了。”宋乐山捋着胡子,眯起眼上下打量刘姑娘,“大小姐这几年又长高了些,只是穿着这男人衣服怪模怪样,好丑,好丑。”
“整日里走南闯北,穿这一套可省了我不少麻烦。”
姜小五在门口找树栓马,这时才进门来,恭恭敬敬地一揖,道:“晚辈姜小五,拜见宋堂主。”
宋乐山捋胡子的手滞了片刻,旋即笑道:“早就听黄疯子说大小姐新征召了个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咱们太平帮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什么太平帮太平派的,咱们如今叫太平商会了,宋大哥以后休要在人前胡乱言语。住处收拾好了没有?我且去瞧瞧。”
“收拾好了,进门左手边便是给大小姐收拾的闺房。我与小李,和这位姜老弟,在西屋挤挤就是。小李去山后菜地里讨两棵青菜去了,等他回来咱们就用晚饭。”刘姑娘不等他说完,早就轻飘飘地晃进门去,还不忘了唱一个大喏,道:“有劳宋大哥这般费心!小女子我感激不尽,等进了镇安府,一定吩咐黄大哥多给你送些绫罗绸缎、银钱粮油来。”宋乐山一面摇头一面笑,回过头来吩咐小五道:“姜老弟也去屋里放下行李歇歇吧。”小五又一揖,转身去了。
宋乐山起初还未留意,此时见他背后背着那颀长布包,心中暗自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