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张治平随便用了些早饭,就去花园子里消遣;他原本从书房的架子上挑了两本书带来,坐在琴音亭里翻了没两页,便觉得索然无味,随手扣在身边,靠着柱子打起盹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红戴绿的丫鬟从前边转进来,东西瞧了个遍,看见张治平歪坐在琴音亭里,就匆匆地走到旁边;待要叫他起来,又怕他动怒,犹豫了几回,终于小声地在旁边叫道:“老爷,老爷。”
张治平仍旧未醒。
“老爷,太平商会的大小姐来了。”她这回把嗓门提高了些。
“啊?啊。”张治平渐渐转醒,用双手揉着脸,“怎么了?这么惊惶。”
“老爷,太平商会的大小姐今日一大早就来了,带着两三个贴身的手下,这会儿都在正厅里,张福正陪着。老爷您也快些过去吧。”
“哦?”张治平神色凝重了些,好像清醒许多,“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府的正厅竟不怎么大,中央是一幅中堂,画的是只卧虎,神态安然自得,不怒而威。旁边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一啸惊海内,垂手定乾坤。”中堂前面是一张红楠八仙桌,周身雕了松鹤、群仙;又有几张交椅、几案,也都细细地雕了花,依次排开。左右各有一面织绣屏风,左边四幅,绣的是张治平赴任以后练兵、剿匪、筑城、修路的事迹,颇具激昂慷慨之气;右边四幅,依次绣的是镇安府里吏治清平、百姓拥簇、群仙拜贺,最后一幅里山水环抱一处庭院,云雾缭绕,也不知是哪处仙山福地,恰似天上宫阙一般。
刘姑娘坐在宾位上,底下依次坐着黄骞和姜小五。刘姑娘今日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对襟衫,里面套一件素白的绸缎衬里,满头的青丝都仔细盘了,斜斜地点着一只垂珠金钗;黄骞自然仍是那副富贵打扮;姜小五也换上长衫,背上依然背着那把剑,只是没再缠着粗布。张府里照例是不许外人带着兵刃进门的,只是今日来的客人尊贵,交情非比寻常,这把剑又是商会重器,所以才给带进来。
张福站在旁边,并不坐下。他好似天生不会笑一样,眉头总是皱着,这会儿虽说勉强挤出一副笑脸,也像僵住了一样。几个人寒暄了几句,便再也无话;虽是无话,气氛倒也轻松得很。
下人早就备好了茶端上来。
“哎呀,这茶真是好!”黄骞才闻了一闻就叫起来,“我白在镇安府住了这么多年,竟不曾喝过这等好茶!”
他抿了一口,又道:“茶汤清朗,宛若翡翠;味浓而不重,香艳而不妖,闻香则身轻,一滴入喉,巡六腑、通经络,直教人脱胎换骨。”他问张福,“我猜这是天池山碧云庄邵家老爷子亲手炒的明前第一锅,不知是也不是?”
“在下是个武夫,不懂这些。”张福道,“茶确实是邵老先生初春托人送来的,老爷一直让收在坛子里,今日听闻贵客前来,特地取出来招待几位。”
“如此说来,小女子倒要谢过知府大人一片厚爱了。”刘姑娘浅笑,面上光华流动。
“哈哈哈!刘大当家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门外一声长啸,一个人甩甩袍袖走了进来,只见他年近五十、身材魁梧,一张脸方方正正,一双眼睛大如铜铃,两道剑眉高高挑起,狮子鼻,八字胡,正是张治平了。
张治平生就一脸霸气,平日又强硬惯了,这会儿虽是摆出一副笑脸,也叫看的人心中悚然。他走到主座上坐定了,眼睛往下扫了一圈,先瞥见姜小五,又看见黄骞也在,就对着黄骞哈哈笑道:“黄财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托张知府的福,买卖做得还算兴旺,多少挣了些。”黄骞拱手笑道,“前些日子奉我家大小姐之命,托人从西域找了几批马,正等着过几日到了便送到府上请大人过目。”
“黄大财主客气啦!”张治平笑着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对着刘姑娘道:“大当家的这一走也有一个多月了,如今什么风又把你给吹回来了?我这山沟沟里的一亩三分地,今日竟能再迎仙客,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哈哈哈!”
“张大人说笑了。若是这镇安府都只算一亩三分地的小地方,那四海之内可真找不出什么大地界了!若这张府都只算蓬蔽之处,那天下人岂不是日日住在狗窝猪圈里了?”
张治平听见她这么说,哈哈大笑几声,神情十分得意。
“常言道,煮酒论英雄。刘姑娘年纪轻轻便统御太平商会、一统西域,这些年又进驻中原,正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我张治平喜欢结交英雄,今日有缘相聚,以茶代酒,等到后世说起,想来也是一段佳话!”
“不敢!不敢。”刘姑娘连连摆手,笑道:“张大人是真英雄!平定群山,功德无量。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过是背靠大树讨口吃食罢了。若依我看,论天下英雄,就只有知府大人一人而已。”
张治平笑地更开心了,头向后仰着,几乎要笑岔了气。
“刘姑娘讲话可真有意思,”张治平眼泪都笑出来了,拿袖子拭着眼睛,“照你这么说,连本朝圣上都不如我了?”
张治平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异样的光彩,转瞬即逝。姜小五心中咯噔一下,用余光去看刘黄二人时,见他两人神色自若,稍稍宽解了些;又瞄了一眼张福,张福好像石人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今日论的是人中英雄。本朝圣上是天子龙脉,天生的神胎,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自然是不算在英雄列中了。”刘姑娘依旧在笑。
张知府,还有黄骞、姜小五,闻言都笑起来。
张福仍像石人一样,纹丝不动。
“唉呀,唉呀。”张知府抹了抹他的八字胡,“张某何才何德,竟能得刘姑娘如此高看,真是惭愧,惭愧啊!”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张某就算手段再多,终究还是有些做不到的事。”
“张大人又说笑了,要说这世上有您不想做的事,我信;要说这世上有您做不到的事,那我可是一百个不相信。”
张知府干笑两声,道:“张某一不敢碰大悲寺的方丈,二不敢偷大悲寺的圣旨。”
他看着刘姑娘。
姜小五看见张知府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股神采。
有人说,透过眼睛能瞧见别人的三魂七魄。姜小五这么一眼望去,觉得自己真就看见了张知府的三魂七魄。
只不过这三魂七魄个个长着尾巴和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