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一张床,床上盘腿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老人。确切地说,是个老太婆。
一层层皱纹堆在她的额头上,又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和两腮上的皱纹一起流淌下来、汇在脖颈上。她的皮肤如同流淌的琥珀,苍老但均匀。满头银发不带一丝杂色,全都密密地梳到脑后、挽起一个小绾。
屋子里很黑,天色也些晚了。昏暗的小屋里,刘姑娘却能把这个老太婆的相貌看得十分真切,就好像她自己能散发出光芒。
她睁眼、起身、下床,从床头摸起一根三尺长的铜杖,扶着铜杖缓缓跪拜在地上。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不论是手、脚、四肢,还是眼睛、眉毛;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手该举到何处、脚步该移到何处,甚至她呼吸的间隔、讲话的速度,都好像经过了千锤百炼,即使再活三百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她就这么缓缓地跪下,衣角不曾乱了半分。
“老身白氏,叩见殿下。”
刘姑娘本来可以阻止她跪下;至少应该扶她起来。但是她没有。
并不是她不能,更不是她不想。
只因眼前这人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气度,任何人只要看了她一眼,就无法再违抗她的意愿。
有些人会让人觉得恐惧,源自心底的恐惧;因为恐惧,所以服从。
另外的一些人,会让对方窥见永恒。
一个人感到恐惧时,至少他还保全了自我。
一个人窥见永恒时,他的自我也在这一瞬间毁灭。
我短暂的一生算得了什么?我执着坚守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为此承受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白婆婆从不杀人,也从没有人死在白婆婆手上。和白婆婆作对的人,要么发了疯,要么从此隐姓埋名。
“婆婆的流水诀登峰造极,恐怕可以返老还童、与天同寿了吧?”
“回殿下,老身肉体凡胎,终不可于天地争寿、与日月争辉。一年前调息运气时尚能感觉真气滚滚入我体内,这一年来反倒是入不敷出,大概已经时日不多。”
刘姑娘心中咯噔一下。
白婆婆脸上的皱纹实在太多,多到刘姑娘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更无法推断她方才所言有几分夸大、几分真实。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表情。
“婆婆多虑了。四十多年积蓄的真气,再怎么流,十年里难道还能流走一半?就算真气流去一半,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殿下,”白婆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斗,“人总是会老的。”
刘姑娘觉得心中平白生出一股寒气,手脚几乎要颤抖起来。
“老身昔年临危受命,如今看见殿下羽翼丰满、膀臂渐成,老身打从心底里高兴。”白婆婆又低下头去,“眼下,佟巧儿、黄骞他们都能独当一面,又有宋乐山、胡春来这样的忠臣辅弼,殿下恰似大鹏展翼,只待风起,便可乘云雾、扫六合、吞紫薇。”
一股柔和的气息从白婆婆身上扩散开来,在屋中盘旋回荡。这气息若有若无,像风,却又无影无形。
“老身终究不能一直追随殿下左右。待到此间事成,天下大局初定,老身也可称得上死而无憾、问心无愧了。谭贼不死,刘氏难安,老身必将亲手除去,替殿下永绝后患。只是……”
刘姑娘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只是姜小五心性未定,恐怕日后生变,望殿下慎思之、明断之。”
“白婆婆,请起。”
“殿下,当断不断,必成大患!”
“留下姜小五,可以拴住临淄姜家,日后方能制衡齐地三府。”
“齐地虽小,不可缓图;姜家虽败,不可小觑!请殿下明察。”
“婆婆。”刘姑娘的眼睛藏在阴影里,“有时我会想,咱们太平帮,是不是可以换个活法。”
屋中盘旋的气息突然变得浓烈,甚至愈发狂躁起来,像受惊的野马,又像一头怒熊。但只一瞬间,一切又都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黄疯子家去年新添了个女孩儿,婆婆见过吗?”
没人答话。
“我去年见过一面,那时她正过百日,小脸儿刚舒展开,看见我就吓得哇哇大哭。我倒是觉得很可爱;黄疯子乐得话都不会说了。
宋大哥这些年长胖了些。他这几年老守在山里,虽说孤单些,倒也安闲自在。
以前你们总跟我说,要志存高远、吐纳天下;我就一直以为,只有等到太平商会扫净六合的那一天,你们才能活得好些。”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感到身边的气息在颤抖。她仿佛看见一个无助的小姑娘在安静地流泪。
“殿下,你不明白。太平帮不去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到太平帮的头上。”白婆婆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人都喜欢清平享乐,总要有人站出来去做别人不愿做的事。再难念的经,也得有人来念。”
刘姑娘扬了扬头。
“白婆婆,我有时会想,也许谭先生是对的。”
气息停止了流动。
宁静,死一样的宁静。
“这些年,你后悔过吗?”刘姑娘的声音听不到一丝情感。
白婆婆已经站起身来。
“老身从不后悔。”每个字都说的斩钉截铁。“没有我,刘氏一脉早就断了;没有我,太平帮三十年前就化成了西域大漠上的一搓尘土;没有我,大漠四英还不知道在哪里锄田织席。
是,你是太平帮的少帮主,你是太平商会的大小姐;可这太平帮却不是少帮主一个人的太平帮,太平商会也不是大小姐一个人的太平商会!
你当然要想法子让咱们太平帮的人活下去,还要快活地活下去;但你还要让一些人去死。因为你是帮主,是大小姐,是小主人。人心散了的时候,你要把人聚起来;让谁生,让谁死,你要有决断。
这担子沉得很。但你得扛起来。你必须扛起来。”
刘姑娘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白婆婆凝视着她。
“我让婆婆失望了。”
“年轻人,走错几步路也是难免的。”白婆婆似乎点了点头。
“七月十五,百鬼出山。”
“七月十五,百鬼出山!”白婆婆也应和道。
“明日我去见张治平。黄疯子一向应对得当,想来不须再多费什么口舌。”
“自然无须多费口舌。”
“三江集的事,就全仰仗婆婆了。”
“老身随时就到。”
刘姑娘循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天几乎完全黑了。
她终于走到了白马客栈的后门;黄骞提着一只灯笼立在门口。灯笼的光芒昏昏的,刘姑娘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