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安府正中央,也开着一家白马客栈,格局正与三江集里的那家一般无二,形制还要雄伟些。门旁也有一口石头凿的马槽,四面雕着缠枝牡丹,马槽里蓄上了水、养着荷花,荷叶探出三尺来高,中间点缀着几朵红花。
这日傍晚,白马客栈来了两位客人。一个穿着黑长衫的小个子,骑一匹踏雪乌骓;后面跟一个穿短衣的男子,骑一匹枣红马,背上背着个布包。两人行至门前,双双下了马。门口一个伙计看见那男子左腕上缠着一串黑珠子,赶忙跑进店去报信。不多时,就有人笑着从门里出来。那人四十岁上下,穿着织绣华服,头戴云巾,俨然一个大财主。他往前一站,抱拳道:“黄骞恭迎大小姐!”两边跟着排出两列杂役,都拱手行礼,口中一齐高喊:“恭迎小主人!”姜小五拿眼瞧了,见这些人穿的虽极普通,一个个都眼神矍铄、身材强健,想来都是商会中的好手。
刘姑娘笑道:“免了,免了!大家伙儿都忙去吧。”杂役们道声诺,黄骞就领着两人进去,迎至顶楼上一处雅间,里面早摆下茶水点心。刘姑娘自去上座坐了;又有杂役接了姜小五背上的包袱去,仍把剑留给姜小五持着。
黄骞也坐下,笑道:“大小姐肚子饿不饿?酒菜都备好了,若是饿了就叫先他们呈上来。”
“一路骑马颠簸,这会儿还没胃口,不忙。”刘姑娘端起茶杯闻了闻,回头问小五,“你饿不饿?”
“小五不饿。”
黄骞对着门外使个眼色,外面的人就都咚咚地下楼去了。
刘姑娘轻抿了一口,放下茶杯。
“黄疯子,这几日如何?”
“张治平第二天就派王平去了大悲寺,眼下是把那一帮和尚制住了。大悲寺里刺头不少,和尚里面也有几个棘手的货色,王平脱不开身的。大悲寺里要紧的私盐贩子也抓了一批,这会儿都放出来了,大概都和张大爷谈妥了价钱。”
“镇安府里巡查的官兵比前些日子好像又多了许多。”刘姑娘凝眉道。
“我听说,”黄骞压低了声音,身子前倾,“前几日张府里似乎进了贼。”
“哦?”刘姑娘脸上似笑非笑。黄骞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先是嘴角微微上扬,然后咧嘴笑出了声,到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姜小五有些茫然。
黄骞笑犹未止,转过头来看着小五,眉眼之间意味深长:“大小姐,听说你又拉了个高手入会,看来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就是他。”刘姑娘道,“你看他如何?当个堂主够不够格?”
“那自然。”黄骞又笑起来,“那自然!大小姐的眼光从没错过!”他又看着小五,“小兄弟,咱们眼下有一盘一石三鸟的大棋,若是走成了,哈哈,若是走成了,哈哈……”最后显是喜不自胜,笑得说不出话。
“黄疯子的话你信三分即可。”刘姑娘端着茶杯冷笑道,“他若说我眼光从没错过,那肯定就是错了七成;他若说是一石三鸟,打着一只便是老天开眼。”
“大小姐,你,怎么总也信不过我!”黄骞佯装发怒,把胡子吹得一飘一飘的,还不住地拍桌子。桌子没拍两下,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笑得弯下了腰。
“哈哈,张府进了贼?张府进了贼!哈哈,有趣,有趣!大小姐,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留几日,等到中元节百鬼出山,这镇安府里正不知道要演多少好戏!咱们坐在这百尺高楼上,一边儿是西川上的万点河灯,一边儿是……咳、咳。”黄骞咳了两声,终于停住不再说下去,嘴角高扬、眉毛耸动,一双眼睛泛着光,转过来看看刘姑娘,又转过去看看姜小五。
姜小五看他疯疯癫癫的,也不知从何处接话,只得干笑了几声。
刘姑娘抿着嘴,只顾喝她的茶。
“我听说婆婆回来了。”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中有些异样的光采。
“回来了。”黄骞脸面上也突然严肃起来。“大小姐不如快些用了晚饭,我好领你去见她。”
刘姑娘点头应允,黄骞就拍了拍手,又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几个杂役呈进门几样菜品,无非是醋鱼、烧鸭、嫩牛肉、蒸鹌鹑,还有几样素菜、面点,又有一壶酒。
“你若是不爱吃,我再叫他们做几样别的。”
“挺好,这就挺好。”
“我这些日子倒物色了几个厨子,个个做得一手新奇好菜。等大功告成时,一定要在镇安府里风风光光地办场大宴。”
刘姑娘没答话。
等用过晚饭,一个杂役领姜小五先去歇息。又过了一会儿,黄骞领刘姑娘下楼,从后门出了客栈,七拐八拐地走了约莫一刻钟,拐进一个偏僻的小院。
他们一路上竟然没遇见一个人。
想要在寸土寸金的镇安府里走一刻钟而不遇到一个人,恐怕比在茫茫大漠里遇见一个活人还要难些。
然而这件事又不是那么难。因为走这一刻钟的地皮,已经都划在了太平商会名下。
这又是个很长的故事了,长到像黄骞这样爱讲故事的人都不愿意对别人讲起。
路是青石铺的,缝隙里挤满苔藓。
黄骞落在青石板上的每一步,都让刘姑娘忍不住担心石板会被拦腰截断;等他抬起脚时,见到青石板还是平整如初,刘姑娘的心就放回去一些。
刘姑娘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像是裹了小脚的女人,轻飘飘听不见脚步声。也只有这时,黄骞才会觉得大小姐是个女娃。
黄骞也有个女儿。他常常以为自己比别的堂主都幸运地多,至少他已经成了家——虽然这通常意味着麻烦和累赘。
宋乐山可以随时跳出来替大小姐挡一刀,但是黄骞不行;佟巧儿可以改头换面凭空消失,但是黄骞不行。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切事情发生前就做好万全准备,不让自己有挡这一刀的机会。
因为如果大小姐需要他来挡这一刀,他绝不会比宋乐山慢半分;如果大小姐需要他消失,他会比佟巧儿消失地更彻底。
没有大小姐,哪儿来的太平商会?
没有太平商会,哪儿来的黄骞?
家?哈哈。
人们都说我疯了。
我大概真的疯了。
他们终于停下脚步,眼前是一个不起眼的院子。
一路上经过的院子都小得可怜,眼前这个院子还要小一半。
周围一片死寂,没有蝉声,没有鸟声,没有人声,没有风声。死寂让一些人感到恐惧,并让其余的人感到心安。
黄骞和刘姑娘都属于后者。
黄骞恭敬地让到一边。刘姑娘推开木门,户枢轻吟。
院子两丈见方,不落纤尘。墙角当然长了青苔,此外再无一寸生机。
刘姑娘走近正房;她的手停在房门上,没有立刻推开。而黄骞已经消失在了院外。
她觉得这院子荒凉过了头。这种感觉来得有些突兀,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