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指着杜虚跟戴镯子的小姑娘咕哝了几句,说得是苗家的土语,也不知说的什么。小姑娘走近前来抓着杜虚左臂看了看,敲打了一会儿,又抓着右臂看了看。杜虚两条胳膊像棉花一样,不痒不疼,只是使不上力气。三个人就又嘀咕了一会儿。那个背杜虚来的黑衣人摘了面罩站在船后,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浓眉大眼,似乎老成得多;这人一直不做声,只是看着他们四个。
三人嘀咕了一阵,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就走了过来。
杜虚心里烦闷地很,他飘荡半生,何曾受过半分委屈?今夜先中了别人暗算,又被几个没名没姓的晚辈后生救了,如今躺在船里好似待宰羔羊,叫他怎么忍得了?他只恨手上无力,不能把这几个小鬼细细地切了下酒;若是脖子下巴能动时,好歹也要一人咬上一口才解气。
那个少年走过来,灯影中照见杜虚眼神发狠,心中觉得好笑,道:“我说,你既然是张治平的对头,我们也正要找他些麻烦,如此咱们两家就是一路人了,我们又救了你,你怎么还这么瞪我?真是不通事理。”
杜虚听他言辞不卑不亢,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一肚子闷气终归无处撒,于是仍斜着眼不看他。那少年伸手把他的脸扭过来,杜虚没法不看他,就索性闭上眼。那少年就笑道:“还是阿花说的是,就该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
杜虚闭着眼装死,好似没听见。
“我问你几件事情,你听我说得对时便睁眼,如何?”
杜虚仍旧只是装死,充耳不闻。
少年收了笑容,眼中精光闪烁。
“你可认得一个叫白婆婆的?”
杜虚紧闭着眼。白婆婆是什么东西?我可没听说过。
“你是丐帮手下的人,是也不是?”
杜虚更来气了,心想,当年要不是大哥没来由地打赌输给智广,丐帮那帮叫花子今日还不知在哪里择毛捉虱子呢!呸,给我提鞋都不配!
“我看你也不像。那么,你是川蜀白头童子的手下?”
杜虚仍闭着眼。
少年皱了皱眉,道:“你是贪心鬼沈万那一边的?”
杜虚听见他说起沈万,心中一个激灵,暗自嘀咕着:这小子怎么提起他来了?沈老二虽然贪心成性、叫人厌烦,又多年不曾联络,到底我还得叫他一声二哥,说我是他那一边的,也不为过。于是就睁开了眼。
少年见他这时睁眼,便笑起来;周围的几个人也都笑起来。
“巧了!巧了!还以为是谁坏了咱们的大事,原来竟是自家人!”说话的是那十几岁的少女;只见她朱唇皓齿、双靥生花,本来已是光彩照人,一笑起来就又漂亮了十倍。
“我们是自苗疆杜鹃岭来的。晚辈姓柳,名不言。”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扶杜虚坐起来,脸上显是喜不自胜。“我爹爹如今出不得山门,便叫我替他来走这么一趟。论起来我也该叫沈二爷一声二伯。”
杜虚的眼睛亮了起来。
柳?你爹?杜鹃岭?杜虚忽然明白了。
“这几个都是我带来的帮手,船尾那个叫阿贵,这是阿花,这个小丫头是幺妹,还有个叫阿狗的,一会儿你便见着了。”柳不言一一给他引见。
你爹爹怎么了?怎么就出不得山门了?杜虚想问,但他说不出声。
少年看他眼神焦急,似有所求,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就笑笑道:“幺妹给你看过了,你这是中了朱唇蛇毒,毒里加了一味回魂草,死不了人,过几个时辰自然消解。”
眼见外面东边渐渐发白,码头上开始有人走动。宿在远处船里的人也都醒了。一行人怕引人猜疑,陆续换下夜行衣,都穿回苗人衣物。
幺妹年纪小,坐在码头上拿草叶撩着水玩儿。阿花就焦急起来,道:“阿狗怎么还不回来?”
“我看见他在前面先出的张府,等我出来就不见影了。”阿贵闷声道。
柳不言只是看着远处。镇安府城墙上的人悄无声息地轮了一班岗,好像还不知道张府里的变故。
杜虚靠着船篷坐着,另外几个人都在外面,或坐或立,眼睛瞧着北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只听见有人打着呼哨,一路咚咚当当地走了过来。那人走到远处停住脚喊了一句土语,不知道喊的是些什么,听声音愉悦地很。
“阿狗!我们在这里等你等得焦急,你却去城里耍!”阿花挑起眉毛斥道。
“我哪里是去耍!”那人已经走到面前,嘻嘻地笑着,脖子上挂着好大一个包袱、从前胸一直垂到肚子,手里还提着两坛酒。他走到近前,把酒坛子举到阿花面前,嬉笑道:“这不是专门给你找酒去了蛮?”
杜虚瞧他也是十几岁年纪,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簇新的绣花罩袍,眉眼间带着一股神气,举手投足却又散漫得很,正是三成荒蛮性儿、七分鬼精灵,肚子里指不定有多少坏水儿。
阿花撇嘴道:“又臭又酸,谁喝这东西?”
阿狗就把酒坛子拎到背后,道:“那你可不许喝!我都留给柳少爷,一点也不给你留。啊呀,对了,还有这件裙子,也不给你了……”他伸手去包袱里一通乱摸,揪了一件花花绿绿的百褶裙出来,又牵带着几件男子衣服一起掉出来,都落在地上。他就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去捡。
柳不言在一旁强忍住没笑。
“走吧。再晚些恐怕镇安府该要派人来搜查了。”阿贵道。
“这就走了?”阿狗抬头道,“东西不是还没找见么?”他看着柳不言。
“去三江集先见上二伯他们,到时再商议也不迟。”柳不言道。
阿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口气,道:“若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先去东边那家店里;我前天还看中了他家一匹绣金的缎子。”
“这位前辈,我们如今先去三江集,顺路送你去见沈二爷,你看如何?你若答应便眨眨眼。”柳不言回头问杜虚。杜虚赶忙眨了眨眼。
“好。幺妹,上船走了。”
幺妹听见喊她,就扔了草叶三步两跳地跑回来,上了旁边的船。阿花阿贵也都上了那只船。阿狗把衣服都塞回包袱里,连酒坛子一同搬到柳不言这只船上,对杜虚咧嘴笑笑,算是打过了照面。
阿贵站立船头,左手撑着一根长竹竿,右手虚握成喇叭放在嘴边,高喊一句:“行船喽!”声音洪亮,嗓子又好听,惹得码头上的人都扭头来看他。前面泊着的船只纷纷让开道路,阿贵双手一撑竹竿,乌篷船荡了两下,往江流中央去了。
“行船喽!”阿狗撑船跟在阿贵后面,这会儿也握着长竹竿,眉飞色舞地跟着喊,“水不扬波哎,风送前程喽!”
阿贵神采奕奕,一杆接着一杆,船撑得又快又稳。江上风起,吹得他袍袖都鼓起来,正是锦绣一样的年纪。阿花和幺妹都坐在船后,把脚伸出船去荡啊荡的,又说又笑。
阿狗撑船跟在后面。他性子又急,又好分心,看见两边山上的猴子鸟雀就忘了手里还掌着船,船走得晃来晃去。柳不言坐在船后,杜虚斜倚在舱里闭目养神。
西川江流急而不险,两边是青山夹岸,山崖上又有绿树青松自岩缝探出,猿猴往来穿梭,啼声绵延、数里不绝。一行六人看见景色如此秀丽,也都心旷神怡。幺妹年纪略小,正是贪玩的时候,缠着阿花要她教自己几首歌儿。阿花就一句一句地教她。两个人的声音都像银铃一样,听的旁人心里也晃了起来。
“月亮出来亮堂堂哎……”
“月亮出来哎……亮堂堂哎……”
“想起阿哥在山岗……”
“想起阿哥在山岗……”
这歌儿苗疆的孩子都会。柳不言听见她们唱,也小声地跟着哼起来。
“阿花妹子!”阿狗突然嬉皮笑脸地嚷嚷起来,“你阿哥几时又上山岗来?不是在这儿给柳少爷撑船么?”
阿花的脸一下就红了,被阿狗说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就使劲儿用脚撩起江水来,一股脑儿地都撩到后面的船上。
“啊呀!你这又是做什么?”阿狗慌忙弯下腰来,一面笑着,一面拿袖子掩住头脸。
“幺妹,快跟我一起泼他!他是坏人!”
幺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听见她这么说,就也拿脚撩起水来泼到阿狗的身上。阿狗半边身子都被泼湿了,狼狈不堪,两人都咯咯地笑起来。
“我这衣服才穿了没一个时辰,就都被你们给糟践了!”
“你这人,既撑船便好好撑船,要把我给颠下去了。”柳不言也笑道。
阿贵一言未发,船撑得倒是更卖力了。
“阿哥是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喂……”
两只小船乘着歌儿,一路奔三江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