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远远就听见儿子的声音，下意识地以为孩子们又吵架了，将儿子拉进家门，一看柳苏的脸色，心疼得一把抱住：“阿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柳平他，他骂姐是婊子生的..。”柳青终归是小了些，就这么说了出来。
苏文心里如被雷击，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柳苏终于有了感觉，木然地抬头，发现眼前的脸是妈妈，眼神重新闪亮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又黯淡了下去。她转头看了眼顾坚，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挣脱妈妈的怀抱，低头冲上了阁楼，蜷缩在角落，无声地哭泣。迷茫中她想起曾无意中在河埠头听到柳平妈和几个女人在偷偷地说：“瞧她一个大学老师，城里人，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嫁给又穷又丑的柳坤，我看她路子不正..”一看到她就马上噤声不语。这次不同，这次柳平在所有的伙伴面前当着她的面这么说，以后全村的孩子都会嘲笑自己，嘲笑妈妈。柳苏紧信自己的妈妈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可是他们都这么说，妈妈为什么从来不辩解不反抗呢？由得她们这么嚼舌根才会导致连柳平都来当面侮辱。想着想着，既觉得妈妈可怜，又有点恨妈妈的软弱。
苏文轻声地让顾坚先回家，上了楼，看着柳苏惨白的小脸，心如刀割。都是自己的错，要让她小小年纪便承受这些。她走过去，蹲下来，抱紧了柳苏。母女俩低声哭成了一团。
柳青上了楼看着这一幕，似懂非懂，妈妈脸上的泪水击中了他，他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什么事情哭得这么厉害？！”顾坚爸到了，一进门就听见儿子哭声，儿子从小都很听话很乖，从未这样哭过。他一急就冲上了楼，吼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苏文低头擦去泪水，轻声地说，试图就这么遮掩过去。
“阿青你说，有爸在，尽管说。”
“柳平，柳平说她妈妈说的，说，说姐是婊子生的.。。”顾坚抽泣着告诉父亲。
顾坚爸一听就明白了，全身着了火：“这个女人，一天不嚼舌根会死啊！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找她理论去！”
苏文一把拉住了他，死活拖着不让他去，他这一去，非闯祸不可：“他爸，我就只希望安静地过日子。只要自己心中知道不是那样的，管她说什么呢。”
“不行，这次如果放过她，以后村里人都要在背后戳咱们，这日子还怎么平静？”柳坤主意已定，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还未走到柳平家门口，便看见柳平妈正准备关门，显然也是刚到家。要是心里没鬼，大白天的关什么门！柳坤几乎是吼的：“陈春芝，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陈春芝吓了一跳，一看是柳坤，隐约猜到他为什么如此，有点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哟，柳坤，你端的哪门子火啊，冲我一个寡妇发威，就不怕让人笑话。”
“你家柳平说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警告你！你再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苏文自己做的事自己有数。我可没冤枉她。”陈春芝翻了翻白眼。
邻居们听见动静，都从自家屋里探出头来看热闹，不时小声地议论。
“我家苏文清清白白，亏她以前对你这么好，没想到你背后尽做些没良心的事。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陈芝蔴烂谷子的事，我现在就去请你们的老支书来作证，让大伙听听不要脸的到底是谁！”
柳坤额上青筋暴出，要不是顾着她是个女人，他老早揍过去了。
陈春芝这下真慌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哎呀，柳大哥，你别上火嘛，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我又没指名道姓，小孩子家哪听得懂，肯定是误会了。再说，这么大的雨，这么远的路，老支书又上了岁数，何必这样折腾他老人家是不？不过是个误会嘛，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阿平。”她偷眼看柳坤的神色，讪笑道走近一点，顺手将伞打开，“来来来，我给你撑个伞，淋出病了可不好。”
柳坤一把推开她，转身前说了最后一句：“别让我听到第二次！”
陈春芝看着柳坤的背影，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果她家里也有个男人..一转脸发现那些探着头的邻居，脸色一青：“看什么看！”收了伞，扭着腰进了屋。
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柳苏连着请了三天病假。
顾坚时不时到门口去望一眼柳苏，却看不到什么动静。
太阳照旧升起来，又一周开始了。
今天是其中考试的日子，不知道柳苏会不会出来？这么想着，顾坚把头贴在柳苏家门上，门却吱的一声开了。顾坚赶紧闪到一边贴上墙壁。
柳苏低眉关上了门，才跨三步，便低头撞上了一人。
“谁呀，大早上的也不看路？”顾坚小心打量柳苏的神色，便住了嘴，光看表面也看不出啥，到底是没了前些天的笑容。
顾坚想了想，将肩上的书包取下来，翻出一样东西递给柳苏：“这个送给你。”
“什么东西？”柳苏接过一看，居然是一块手帕，白色棉布，绿色线缝成半圆形的花边，手帕一角还绣了一束翠绿的柳枝，很是素雅。
“我不要。”柳苏皱眉，把手帕塞回给顾坚。她从来不用这种有钱人家女孩子才用的东西，顾坚愣了愣，顿了三秒才问：“万一有鼻涕的时候难道不用手帕？”
柳苏作状捏住鼻子，一边一次，吭吭两声，然后用手背往鼻子底下一擦，表示完了。
顾坚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的神情古怪滑稽，看得柳苏头上冒烟，又一把将手帕扯了回来：“好了，我用就是了，瞧你那样，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小心被狗叼走。”
“扑哧。”顾坚笑出了声。看到柳苏脸上终于有了生气，顾坚松了口气。
柳苏看顾坚笑了，也笑了起来。
如此一闹，柳苏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喂，你，走前面。”
“啊？”顾坚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乖乖地走到了前面。
“嗯，这样还差不多。”柳苏甩了甩她的鸡窝头，舒服了。
“啊对了，你坐过火车么？”
“没有。”
“你坐过轮船么？”
“没有。”
“那你去过公园么？”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没有..”
“呃..。”顾坚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笑得无措。定定地看着柳苏的后脑勺说，“等暑假到了，我带你去公园玩啊。”
“好。”柳苏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
..
如此过了一个月，这事也就渐渐淡了。
柳苏的成绩依然很好，第一名如同她的标记，从未旁落，而今年全县数学竞赛她捧了全县第一名回来，村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高看一眼。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母亲的脸上日渐有了笑容，渐渐敢大声地说话，笑声畅快；而父亲也开始不再对柳苏动辄打骂。
这时已是夏天，河塘边的柳树已经长成了长长的柳枝，柳枝也是怕天热的，等不及地探入了水中。河塘是清澈可见底的，沿着岸边长满了翠绿的水草，你如果蹲下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观察，便可见很多仿似透明的小河虾在草中弹跳，而小鱼或者长鱼在追逐着，不时蹿出水面，点点水花荡漾开来。
村里早有馋嘴的孩子们拿着米筛（一种筛选农作物如豆子的工具，圆形，中间用细竹丝穿成无数井字状），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猛然扎进水草丛中，往上迅速一抬，抖一抖，便可见虾儿在上面蹦跳。这时的虾还嫩得很，又小，所以往往在下在干菜汤中，那个鲜呀，想想都流口水。
柳苏便是这些孩子们中的头，她不会游泳，但会捉虾。捉到了便均分，童叟无欺。
今天她心情大好，昨天小测公布，她语数考了双百分！想到这里她就喜上眉梢，有小孩看着她的笑脸，大着胆儿要求多分一些，柳苏二话不说，从自己杯中抓了几只大的扔给了他，小孩开心地抹一把鼻涕，飞也似地跑回家了。
顾坚只是在一边看着，已经觉得很开心。
柳苏蹲在河埠上，夕阳很圆很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阿苏————阿苏————快，快，你妈被车撞了！撞下了塘路！你快去啊！”陈春芝尖着嗓子叫。
柳苏隐约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动了动嘴唇，啥都说不出来，心里仿佛有一把大尖刀狠狠地刺了进来，不停地绞动着，绞得她手脚冰凉，眼睛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层黑布，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春芝早冲了过来，扯住柳苏顾坚就要跑，陈春芝抓得死紧死紧的，嘴里还不停叫着：“哎哟那个惨哟，脑浆都撞出来了，哎哟那个天杀的司机哟，眼睛包裤裆里了喂————”
柳苏脑子一片空白，脚都连在了一起，随时会绊倒的样子，随着陈春芝一声声地天杀的，她渐渐清醒了过来，嘴唇已是被牙齿咬出了血，被陈春芝抓住的地方开始痛起来，她甩开陈春芝的手，发疯似地朝塘路跑去。顾坚紧紧跟着她。
陈春芝快跑不动了，喘着气喊：“哎————你们慢一点，你妈刚被车撞，你们小心又被撞上了！”
柳苏冲上塘路，双脚却被盯在了坡口。父亲柳坤怀里抱着一个人，正僵硬地向她走来。那个人的头被柳坤的衣服包着，身子看上去那么瘦小，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脚都像那竹林里的竹竿似的笔直，骨头锋利地拗着造型，手臂如同钟摆，苍白地一摆一摆。
柳苏没有眼泪，她死命地盯着那个人看：不相信，我不要相信，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哪！！！！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哪！！！！！怎么可能就这么离我而去？！我还没好好孝顺，还没好好报答。不，不可以！我怎么还没醒来，我要醒来，这是梦，这是恶梦..
陈春芝气喘吁吁地赶到，看了眼柳坤，知道苏文已经没了，她定了定神，伸手往柳苏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下去：“阿苏，快哭啊————”
柳苏终于醒了，开始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万箭穿心，她哇的一声，愤怒哀伤万般滋味从胃里向喉咙处涌来，冲向鼻子，冲向眼睛，柳苏的眼泪不受大脑控制地往外涌，她掐着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呕吐，不停地流泪。陈春芝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柳苏的背，看着走远的柳坤，骂了声：“老天没眼哟——————”
苏文的后事是怎么办完的，自己是怎么从醒过来的，柳苏一点也不知道。柳苏昏迷了三天，醒过来后就时不时发高烧，说听不懂的话，也不认人。看了很多医生也不见好。好在这样躺了一个月后，终于能认人了。第一个认出的人便是柳青。柳青高兴得说：“姐，你躺着，我去叫爸去。”
她无神地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数上蚊帐子的洞，头痛欲裂。
大门吱呀一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是柳坤回来了。
“阿苏，我有话跟你说。”这是柳坤自妻子死后第一次跟柳苏说话，很是生硬。
柳坤不看女儿的目光，像发通知一样机械地说：“阿苏，你妈走了，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刚给你妈办了丧事，给你看病又花了一大笔钱，家里欠了很多债，以后还要供你弟读大学，还要准备给他造房子娶媳妇，估计还要背很多债，实在没有余钱了。”
柳苏皱了皱眉，脑袋昏昏沉沉的：难道要让自己辍学去顶妈妈的班供弟弟上学结婚？
“我给你联系了一户人家，挺好的，都是工人，没有孩子，他们说会抚养你，帮你治病，还会供你上学。你————你去了以后好好孝顺他们。”柳坤沉默了一会，说了句，“明天一早他们就来接你。”
柳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腾地从床上下来，站了起来，紧握的拳头支撑着她，沙哑地挤出一句话：“这是要把我卖了么？”
柳坤无话可说，操起了手边的一把竹椅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椅子瞬间变了形，就如同那脆弱的父女关系，再也无法修复。
柳坤甩门而去，留下柳苏一个人怔怔地呆在原地。眼泪早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干涸了，柳苏知道多说已于事无补，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
柳青在门外吓得呆如木鸡。他只听到了那声巨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柳青一早便被顾坚送着一起去上学了。当柳青告诉顾坚，柳苏已经清醒的消息时，顾坚笑得脸上仿佛开出了阳光：“真想现在就去看看你姐。不过得先上学啊..放学了再去吧。”
然而，等他们放学回来的时候，柳苏已经走了。他们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