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7年的春天,北平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杨柳低垂,桃李半开,透着无可比拟的端庄与大气。
陆家大院里,槐树才发了新芽,数排桃树,正无我无他地盛开,灼灼花开白里透红,灿若云霞,衬上嫩叶青碧,花叶交映更加楚楚动人。
“小姐那么喜欢,摘一点到屋里去吧。”
见挽秋在树下伫立许久,迟暮开口道,伸手便要去摘花。
挽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笑着摇头,“万物有灵且美,草木不须折。美好的东西,就将它留于原地吧。”
迟暮闻言收手,退在一旁。
程挽秋凑近一枝盛放的桃花,狠狠地吸气,笑道,“这北国桃花的香气与南国倒是没什么不同,我的心情舒畅多了,小暮,你陪我去散散步。”
“好。”
陆家钱庄:
“陆少爷,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望您慎重考虑,和我们大岛公馆合作,今后的收益可是不小啊。”
只闻陆西城轻笑一声,“我的收益,还没有别人替我来算的道理。”
他将桌上的文件推回去,“还请你拿走。”
那人面色露出不悦,“陆少爷,这么做,对您没有好处吧。”
陆西城倚在沙发上,面色淡若白云,声音懒洋洋地道,“像你这样日本人的走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啊?”
“你!”那人重重拍桌,企图朝陆西城靠近,沈叔挡在陆西城的身前,将要拔枪。
“沈叔,别拦他。”陆西城站起来,绕过沈叔,走到那男人面前,低头俯视着他,眼里寒光毕露,“他若是有能耐,又怎会去当个卖国贼。”
那人怒目圆睁,却只能把气憋在心里,脸变得通红。
“沈叔,送客。”
“是。”
送走那人,陆西城又坐回到沙发上,“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已经办妥。不过少爷,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陆西城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这件事先别告诉她,也别告诉迟暮。”
“是。”
“小暮,给。”挽秋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
她欣然接过,“小姐喜欢吃甜食吗?”
“嗯。奶娘会做很多花样,所以小时候跟着学了不少,自然也就喜欢了。”
迟暮望着她的笑容,便觉得春风也更加和煦。
“对了,上次奶娘那件事,还没来得及谢谢唐家少爷,迟暮,你陪我去买点东西,给唐家送过去吧。”
迟暮一愣,“这……”
“怎么了?”她望着迟暮,不解道。
迟暮忽然灵机一动,“小姐,少爷该回家了,还得回去做饭呢。”
她像是恍然大悟般敲了敲脑袋,“啊,也对。那就择日再买吧。”
迟暮连忙点头,拉着她就赶紧回家去,她虽面色淡然,可心里却是着实紧张,上次杭州一事,一见便是唐家蓄谋有意而为之,可这唐锦书实在是太会算计,竟反让小姐认为他是救命恩人,可小姐不知自己身份,她也不能做过多的解释,只好勉勉强强糊弄过去。
“小暮,你在想什么呢?”
挽秋见她不对劲,便开口询问。
“没有没有,只是在想小姐的菜式虽多,可这些日子来每日都做了不少不同的花样,不知道今天小姐会做什么菜。”
挽秋闻言笑,哼哼两声,“你太小瞧我了,就算是一样的菜式,调料多少不同,味道也是有讲究的。”
陆西城离开钱庄,却并没有马上回宅院,只叫沈叔先回。
穿过不知几道偏街小巷,他走进一座破旧宅院里。
一名大约二十岁的男子从内院走出,在他面前站定,敬军礼。
陆西城只望了他一样,便往后院走去。
空旷后院中有约莫三四十人组成整齐的队列,个个身材挺拔,眼神坚毅。
“少爷,这段时间军队一直都在按照你的指示训练,没有出现问题。”
陆西城点头,随手拿了靠在墙边的机枪,换上裹着草垛的刺刀,“昭良,你和我来比比。”
“是。”
二人比试,刀光剑影中不分伯仲,却明显看出陆西城的招式招招留有余地,但叫做昭良的男子也丝毫不逊色,陆西城抛出的每个招式他都能准确地回击,二人默契十足,旁人看得连连叫好。
金属声消失,昭良单膝跪在地,刺刀停在他的脖边。
“昭良果然还是比不过少爷。”
陆西城收回刺刀,放在一旁,“不,你的确长进了不少。”他让他起身,又下了阶梯,面对着整齐的队列,道,“战场上若是双方都打到失了炮弹的地步,唯一的出路就是拼刺刀,我希望你们在个个都能发弹必中的背后,还有一身好剑术。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们都以练习刺刀为重。”
“是!”众人行军礼,齐声应。
“昭良,你跟我来。”
屋内,陆西城与昭良对坐,桌上展开的是一局围棋。
陆西城认真盯着棋局,只言未发。
“少爷。”昭良见他认真至极,本不想打扰,可对今日所见实在是疑惑,还是忍不住打断他的思路,“今日在这宅院区周围,有人看见唐家少爷。”
陆西城闻言眉头微蹙,又立刻恢复正常,拿起黑子放入棋局中,对他道,“你怕他有所作为?”
昭良落子,“昭良只是觉得,您练兵这件事,是越少人知越好。”
他点头,又落下一子,“他是冲着报仇来的,其余的事他懒得管。”
“恕我多话,是否是因为挽秋姑娘?需不需要我们抽出一些人去保护她?”
陆西城轻摇头,落下黑子,“不用,这边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
昭良看着棋局,白字已无处可落,无奈笑道,“少爷棋艺高明。”
“不是我棋艺高明,是你不够专心。”
陆西城的视线由棋局转移到他身上,“你从来不会这样。”
昭良闻言忙低头,“对不起,少爷。”
“我知道你在意陆家的事,你怕唐家的复仇会影响挽秋,接而会对我造成影响。可是昭良,你跟我那么久,怎么还是如此多虑?”
昭良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唐陆两家恩怨太深,唐家如果抓到挽秋姑娘,不一定会立刻杀她,之后有什么猫腻……”
“你猜的没错。可是,”他顿了顿,道,“任他唐家如何,都无法左右我的决定。”
日落西山,春风和暖,他的笑容散淡,可骨子里那股狂傲迎面而来,
昭良看着他眼里的寒光,道,“昭良今日胡言,还请少爷见谅。”
陆西城起身,“你带着他们练习刺刀,我改日再来。”
陆西城回到陆宅,已过了晚饭时间,沈叔和迟暮站在餐桌旁,挽秋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少……”迟暮将要喊,陆西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便低下头,和沈叔一起离开了大堂。
陆西城走过去,俯视着餐桌上的挽秋,她丝缎一般的长发随意洒落在肩头,像乖巧的猫般伏在白玉餐桌上,衬得脸庞更加温润有光泽,寂静而柔美,他看见她嘴边带着浅浅的微笑,道,“这丫头,又做什么梦了。”
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抬眸望他,四目相对,空气沉静如水。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却着实把她的脸逼得通红。
“陆少,你回来啦。”
“嗯。”他柔声应,“你因为等我,还没有吃饭?”
挽秋揉了揉肚子,“其实有吃那么一点点,就只有一点点!”
陆西城笑,“你能喝酒吗?”
挽秋愣了愣,而后道,“不烈的黄梅酒你绝对喝不过我!”
“哦?”他微微挑眉,“那就来试试。”
陆宅前院里,月色清朗,桃花在北平月下减退了娇媚之气,更添梨花的清寒,那几树桃花下有几壶酒,有对坐浅酌的人。
二人碰杯,挽秋喝完先言:“陆少今天怎么有兴致喝酒?”
陆西城重新斟上酒,笑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喝了。”他见她把刚斟好的酒一饮而尽,道,“你别喝得太急,这黄梅酒不同你江南的,你喝不了多少。”
挽秋笑出声,这才注意到他洁白的衣襟之上落着些许桃花花瓣,他的眉眼如月色般清澈通透,在泼地如水的月光中显得那样耀眼,她望着她,一杯又一杯的酒中,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个江南的映像,重叠,再重叠,那布满园林的苏杭,那复古厚重的南京,那清澈的淮河,那迷人的水乡,忽而又想到来到北平时的孤苦无依,姨娘的过世,奶娘的离开,对自己身世的一无所知,忽然重重拍桌,道,“不公平,不公平。”
她大概是醉了,才没有注意到陆西城的眼神一直锁在她身上,才敢大胆地盯着他,其实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丝淡淡的愁绪,都被他尽收眼底。
“怎么个不公平法?”他问。
“这春风不但不帮人遣散愁绪,反而把愁绪牵引得更长!”
她朱颜酡红,似醉非醉,竟不知不觉唱起了歌,“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陆西城望着她,眉头微蹙,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杯子。
她趴在石桌上,泪水自光洁的脸颊上滑落,歌声一点点融进夜色中,“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陆西城起身走过去,蹲在挽秋的身前,她乌黑的鬓发在月光的映照下带着柔软而细腻的微光,嘴里喃喃着什么。他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傻瓜,这根本不是黄梅酒。”
他从衣服的包里拿出一张纸和印章,又拿过她的手在印章上一按,再按到纸上,把她的手擦干净,将纸放回包里。
“对不起,挽秋,但,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陆西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回荡在幽幽的夜风中,见她不再喃喃自语,便抱起她,往宅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