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独自穿行在黑暗中,回复来时的一无所有,那年火车隆隆地驶出月台,她告别了江南,告别了她的拥有。
程挽秋躺在洁白的床上,乌丝散落在枕巾上,脸色苍白,她缓缓睁开眼睛,唐锦书的脸映入眼帘。
她盯着她,他也不避她的眼光,深邃的眼眸似要将她洞穿。
挽秋准备坐起,唐锦书将要扶,她轻摇头,“我自己来。”
她坐好后,轻声询问他,“奶娘她……”
“已经安葬了。”
挽秋睫毛微颤,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你救了我们。”
唐锦书沉默半晌,应道,“是。”
“谢谢你。”
她奋力扯出一个笑容,他仍旧面无表情。
客厅里,沈迟暮和站在卧室门口的二人就要打起来。
“你们让开!我要见我家小姐!”
一人挡在她身前,吼道,“你嚷嚷什么,我们家少爷还能把她吃了吗?!”
“闭嘴!”唐锦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冲着二人吼,“你们谁也不许吼她。你们跟着我哥跟踪我的事,我回去再和你们算账。”
那二人立刻低头,“对不起,小姐。”
迟暮将要开门,唐锦书从卧室里走出来,淡淡对她道,“进去吧。”
迟暮并未道谢,绕过她径直走进了卧室。
唐锦书向锦绣走去,“跟踪是我的命令,你要怪就怪我。”
唐锦绣低头沉默,从小到大,她最黏的就是父亲和哥哥,后来父亲经商时常外出,她便就跟着哥哥,先生教书时曾说,虽然他们是兄妹,可性格却截然不同,哥哥性烈,妹妹性柔,可她并不觉得她与哥哥有什么不同,大不了就是他背书时比她快些,习武时砍的木板比她多些,其余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一样的,什么事都能想到一起去。直到父亲死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和哥哥说一些她并不太懂得的话语,她只知道母亲的话语中总会出现陆远山这个名字,她开始明白母亲的意图,可她宁愿装作不了解,她宁愿她永远是小时候,那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唐锦绣,而他,仍然是那个既能为她遮风挡雨,又能为她带来明媚的哥哥,唐锦书。
“去洗洗睡吧,明日就回北平。”他道。
“哥。”唐锦绣叫住他,起身面对着他,道,“你说实话,今天的事,是你所为吗?”
唐锦书的眼里白雾茫茫,声音冰冷,“是。”
唐锦绣险些没有站稳,这似在她预料之外,又像是预料之内,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也就是说,你故意给我那篇《故都的秋》,你料到我会寄给挽秋,还猜测她会因此来故乡,这一切,都是你部署好的?”
唐锦书道,“但我没料到当时你会跑出家门,恰巧遇见她,跟着来了杭州。陆西城派人保护了她,他虽聪明,可算不过我。”
唐锦绣眼眶通红,直直盯着他,用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利用了我,是吗?”
“锦绣。”他重重唤她。
“哥,你真的不能放下吗?”
唐锦书眼里的白雾瞬间消失不见,腾起凛冽的寒光,“锦绣,你因为父亲的遗言可以忘记仇恨,但我不能。”
锦绣仰头望着他,沉默。
卧室里,床边柜上的腊梅正无我无他地散发着清香,月光从心上流过,美景却并不赏心,挽秋的脸色仍旧苍白。
挽秋望着窗外,视线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迟暮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紧紧抓住她的手,给她传递些力量。
“奶娘从小就对我很好,别人院里的孩子老是笑我没爹没娘,我总是哭,她每次都会赶走那些小孩再抱起我,跟我说我的母亲究竟有多好,她有多爱我的父亲,当初的决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每次听她说完我不会哭了,慢慢长大,我学着自己去承担很多东西,而不是只会哭鼻子。”
“今年我踏上月台准备去北平时,我看见她哭了,其实她只要稍微自私一些,就可以不把母亲留下的字条给我。”
挽秋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侧过头来,颤声问她,“小暮,我真的没有亲人了吗?”
迟暮怔了怔,而后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小姐,你还有我们啊。”
她望着迟暮的眼睛,微微一笑,“谢谢你。”
沈迟暮看着她笑,放心了不少,“那小姐,你先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回北平。”
程挽秋听到北平一词,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疼痛,说不出痛源,也不知从哪里来。
北平陆宅:
“少爷。”
自沈叔告诉陆西城江南一事后,他便一直站在院中。
他眼里一片黑暗,像一潭深黑色的湖水。
父亲,将她留在陆家,究竟是对是错?
思念是青色藤蔓上开出的白色花,纵然纠葛也明艳动人,就像天暗下来独自点亮的一盏烛火,雨后天空出现的彩虹,幽凉艳美。
挽秋闭上眼的一瞬,仿佛找到了那股心痛的来源,那些不可名状的疼痛化成了一缕缕想念,勾勒出他的模样。
长夜里下起了细雨,霏霏细雨敲打着窗棂,伴着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江南的雨,总让人痴迷,令人心醉也容易心碎。
冬日的晨曦透过梧桐的枝桠懒懒地落在院子里,脚步过处,会有细心的尘埃起舞蹁跹,院里腊梅的香味钻入来人的鼻端,香气馥郁。
梧桐树下,银色碑前,她长跪许久,潸然泪下,久久不肯起身。
“小姐,”迟暮带着些不忍,轻声喊道,“该走了。”
挽秋轻应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抹干了泪水,对着身前的墓碑道,“奶娘,我走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说罢,她转过身,迟暮为她披上纯白色的绒毛斗篷,她走到宅门前,对着站立的唐锦书和唐锦绣告别。
她微微欠身,“多谢唐公子救命之恩,挽秋来日定当涌泉相报,”话罢,又对着一旁的锦绣说,“你也要早点回来。”
踏上火车,告别江南。
又是几天几夜的兼程苦旅。
北国的雪像绒绒的鹅毛,铺满了她来时的路,一朵朵雪花灼灼盛开灿若云霞,像一绸绸绝美的锦缎为北国着上圣白色的大氅。
她早已枯涸的眼眸里,又荡漾起水意。
“我第一次看雪。”挽秋盯着洁白的雪花,眼里是满满的光亮。
迟暮走到她身边,笑道,“初雪要和心上人一起看,陆少还在家里呢。”
挽秋羞红了脸,“好啊你,都开始学着戏谑我了!”
她说着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朝迟暮扔去。
二人在雪地里打闹,笑声不断。
挽秋恍惚间看见一个身影,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心上人来啦。”迟暮轻声道,挽秋用手肘撞了撞她,脸颊绯红。
他清颜俊貌,秀洁的眉目如冬雪伸展开来,微微摇曳,清透的目光如一泓温泉注入她心,使她周身温暖,目光相撞,她腾地双颊绯红,他仍是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披着绒白色的斗篷朝他走去,“陆少。”
过了数十天,迎来了春节。
圣洁的北国在纯白的大氅外又披了一件火红色的斗篷,万家万户都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对联,北平街上充盈着各式各样的吆喝,一派祥和。
“往左一点,不不不,往右,呀……还是往左一点…”
陆西城在她的指挥下,无奈一笑,“挽秋,到底往哪儿挂?”
挽秋眯眼笑,“其实一开始就挺好的啊。”
陆西城拿着火红的灯笼愣在原地,她却笑得不能自已。
“少爷,小姐,吃饺子咯!”沈叔扯着嗓子冲宅外二人喊道。
陆西城轻挂好灯笼,走到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他伸手将她笑时轻微滑落的披风系好,低头时的呼吸吹拂在挽秋的脸上,令她的心如小鹿乱撞般不得安放。
他看着她无神的表情与绯红的脸颊,微微一笑。
这次换她愣在原地,陆西城逗完她之后扬长而去。
饭桌上,她闹腾异常,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说笑话,逗得另外三人哭笑不得,其实挽秋不知道,这是自陆远山逝世后,陆宅过得第一个真正热闹的年。
夜幕降临,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花瓣如雨,纷纷坠落,人们似乎触手可及。这场五颜六色的大雨倾盆泻下将整个北国笼罩。
千家万户在烟花的笼罩下,人们从四面八方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北平的孩子们也放起了爆竹,爆竹声响,声声辞旧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