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国的秋天已经过去,再过几日便是冬至,这样算来,过年的时节也不远了。
程挽秋坐在院里的秋千上,头上是大大的槐树,脚丫子时不时碰触地面,绒绒的白色褶裙上躺着几张牛皮纸,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落满一地的槐花。
牛皮纸上印着的,是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这是唐锦绣今日送来的。
“小暮。”
“小姐,我在。”
她脑袋轻轻倚在秋千的绳索上,脚丫点地,让秋千停了下来,缓缓道,“这描写北国之秋的文章为何总让我想起江南呢。”
沈迟暮望着失魂落魄的她,不知所措。
陆西城正从宅里走出来,挽秋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迟暮踱步走到他的身旁,小声道,“小姐好像是,想家了。”
他看着她双眼无神,竟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好笑的是这一点也不像她,心疼的是她离开江南那么久,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陆西城走向挽秋,待走到她面前站定许久,她才恍惚反应过来,手中的牛皮纸散落一地,“陆少!”
他的目光无比柔和,像春天的水那么温软,眼底的纯澈化作涟漪的水波,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你要是想家了,是可以回去看看的。”
程挽秋枯涸的眼眸里荡漾起水意,“当真?”
“我骗你如何?你要是着急,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去玩两天再回来也不迟。”
她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朝他扑过去,“谢谢陆少!”而后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
陆西城眼里有一丝的错愕,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转过身,望着蹦蹦跳跳的她,淡淡一笑,又转过头,神情严肃起来,“迟暮,你和她一起去,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们,决不允许唐家人有可乘之机。”
迟暮低头,“是,陆少。”
唐家大宅里,秦霜坐在正堂中央,翡翠玉杖放在一边,她的面前,跪着唐锦绣,旁边站着唐锦书。
“你说,你为何要送信到陆家!”
唐锦绣紧紧咬唇,不发半句,她知道她惹怒了母亲,母亲虽平时待她比待哥哥好,也处处迁就她,可一扯到陆家,母亲的眼里就容不下半点沙子,她是犯了她的大忌,所以要家法伺候,但因为锦书劝阻,秦霜决定审问清楚再另做打算。
“你要不是有你这个处处护你的哥哥,我早就!”她说到此处便停下,脸涨得通红,而后顺顺气,平静下来,“不管那个鬼丫头是你什么人,我都不会饶了她。”
“娘!”锦绣终于开口,“难道所有和陆家有关的人您都要赶尽杀绝吗,哪怕她是无辜的?!”
秦霜拿起翡翠手杖,重重点地,“当年他十恶不赦的陆远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锦绣!你时时刻刻给我记住二十二年前的那天!你生来是为了复仇!”
唐锦绣的嘴唇渗出血丝,她拳头紧握,眼泪盈眶,“我受够了!”她站起来,声音嘶哑,“这二十二年来我受够了这个满是仇恨的家!”
她话音落,转身跑出门。
“锦绣!”唐锦书欲追。
“回来。”秦霜喝止道,“让她跑,我倒要看看她离了唐家究竟有多大能耐。”
唐锦书回身望着她,眼神冷如冰魄,“杀父之仇我来报,无关锦绣。”
他说罢,追了出去。
郁达夫先生在文章中描写到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就算他说南国的秋色彩不浓,回味不永,可这简短的几句就是让挽秋想起了故乡江南。
她也爱北国的秋,初来北国,她也被这满街满城的槐花惊艳过,可故乡,它是诚实的,它不用你精致,不用你给予,它就在你的心里,只要是一点点牵动,就会泛出乡愁。
走之前,她从家里带了一小瓶初秋收集的槐花瓣,放入大衣的包里。
唐锦绣像被惊散的鸟,在北平的街上横冲直撞,只想着不要被追上,随便逃到哪里都可以。
火车站。
从陆宅到火车站,挽秋一路念叨江南。
“迟暮,等到了江南,我一定让你看看水乡的风采,不过这要是盛夏就好了,还可以带你看看荷花,不过残荷也是有趣味的,江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多姿多彩……”
挽秋的手忽然被紧紧抓住,一股力量用力将她往前扯去,带上了月台,隐在人群之中。
唐锦绣喘着粗气,手紧紧握住挽秋的手腕,“你……你先别问我问题,掩护我,我不想让他们发现……”
唐锦绣哀求着,眼里流动着晶莹的泪水,程挽秋扭头看向远处,唐锦书的身影十分显眼,她向身边的迟暮低语几句,把行李交给她,反握住唐锦绣的手,“跟我来。”
她说着就带她跳上了火车,一路往里走,让锦绣坐在内侧,自己护着她,直至看见唐锦书的身影消失在车站人流中,这才安心,侧过头问她,“锦绣,怎么了?”
锦绣仍不放心地看看窗外,确认唐锦书真的不在后,才缓缓开口,“我,我和家里吵架了。”
“能告诉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唐锦绣踌躇再三,握住她的手,垂眸,“对不起挽秋,这件事……”
“我明白,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唐锦绣笑着点头,忽然问道,“你怎么会在火车站呢?”
“啊,”她提起这件事就高兴,“我要回江南看看,想家了。”
攀谈着,迟暮走过来,“小姐,票已经买好了,行李也安置好了,您放心吧。”
挽秋笑点头,对锦绣道,“你先睡一会儿吧,火车要开很久呢。”
唐锦绣微闭眼睛,睡了过去。
唐锦书站在车站门口,迎风而立。
“少爷,最近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明早就可以动身,一切都按照您的计划顺利进行着。”
唐锦书点头,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陆西城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听闻日军频频挑衅北平边境,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他翻来覆去,眼里一片黑暗。
火车开了几天几夜,到达江南时正是清晨。
南国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温柔婉约,清晨飘出的缕缕炊烟,轻尘微微浮动,白云渐渐重叠,这些清晰而朦胧的景象,让挽秋心里荡起层层涟漪,江南,从诗里走来,一丝柳,一寸情,一低头的温柔,有着不胜凉风的娇羞。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唐锦绣被这江南景色引得连连发出惊叹,她怔怔地张着双眼,恐错过江南的一花一草一木。
“挽秋,江南的冬天都美成这样,那盛夏呢?”
挽秋眯眼一笑,像冬日和煦的阳光洒在锦绣身上,“盛夏有荷叶连田,蟋蟀唱诗,樱笋蓬发,葳蕤生光,绿水苹生。”
唐锦绣张大嘴巴,而后拉住她的手腕,“我的小诗人挽秋呀,那你再说说江南多美?”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十二楼中双翠凤,缥缈歌声,记得江南弄。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唐锦绣踱到她身前,满脸笑意,“行啊你,那你再说说江南人如何?”|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唐锦绣拍手鼓掌,“妙极,妙极,我也要去学学数首赞颂北国之诗,可绝不能输给你这个江南女子!”
程挽秋笑,“好啦。前面就是我奶娘的家了,”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房屋,“我们就住那里。”
来到小宅门口,门半开半掩,挽秋顺势推开,也许她自己都未注意到,她的手竟有一丝的颤动,也许真是近乡情更怯吧,她顿了顿,才迈步走进。
坐在院子里的女人衣着朴素大方,她的头上是一棵巨大的梧桐,叶子已经凋零,可院子周围的腊梅盛开得正盛,又使整个院里充满生机,女人抬头望见挽秋,眼泪竟一下子涌了出来。
挽秋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奶娘,我好想你……你过得还好吗?”
奶娘轻拍她的背,也许是怕她更加伤心,迅速抹干了泪水,笑着道,“傻孩子,当然过得好啦,你看看。”
说罢她转了几圈,挽秋破涕而笑,锦绣和迟暮在旁也被感动得泪水盈眶。
挽秋一一介绍了锦绣与迟暮,二人同打招呼,“阿姨好。”
她笑道,“我姓兰,叫我兰姨就好了。”
“兰姨,您这棵梧桐长得可真好。”
“这是挽秋的母亲生前种下的,也不知道为何就长得那么好。”
接下来的几日,四人每日都在一起,一起做饭,一起唠家常。
挽秋将在北国的经历告诉了奶娘,奶娘叹息,“造化弄人啊,不过她见到你了,也算是了了一大心愿。”
挽秋讲得细致,锦绣听起来惴惴不安,迟暮盯着她,眼里看不出端倪。
夜幕降临,兰姨和挽秋在后院的厨房准备晚饭,锦绣和迟暮在前院的内室。
“咦,奶娘,迟暮和锦绣呢?”
“她们俩啊,说有私密话要说呢。”
挽秋打趣道,“这两个人有什么私密话,该不会想整我吧。”
奶娘拍拍她的头,“你啊,专心切菜吧。”
她嘿嘿地笑。
内室,二人对坐,迟暮先开口,“唐小姐,恕我冒昧,我不希望您向外人说起这几****所听到的任何一字。”
锦绣笑道,“迟暮姑娘或许是低估我与挽秋的感情了,虽然我是唐家人,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
迟暮点头,轻声道谢。
唐锦绣看不懂,沈迟暮只是唐家的丫鬟,为何说话之中,眉宇之间总显露出另一份气质,这种气质竟让她都觉得有几分害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踏步声。
“小暮,外面怎么了?”挽秋扬声问道。
迟暮从内室床下拿出手枪,这个举动让锦绣大吃一惊,她的心思缜密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可这背后的更是陆西城的深谋远虑。
迟暮快步走到厨房,“小姐,我先护你离开。”
“不行,要走一起走,到底怎么了?”
锦绣跑进来,“兰姨,你有没有藏身的地方?你们先躲起来,我和迟暮去探探情况。”
挽秋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兰姨硬生生地拉到后院一堆杂草垛后,挽秋抓住她的手,“奶娘,你去哪里?”
“小秋,安静待着,别出声。”
她的手从她手中滑落,她竟会觉得如此的不安。
宅门忽得被踹开,几十名官兵闯了进来。
“唐小姐,你左我右。”
唐锦绣起初还不确定自己从哥哥学来的那点三脚猫功夫能不能应付那么多官兵,可是看她坚定的眼神,不由得自信了些,扬声道好。
宅院内立刻打成一片,迟暮在混乱之中吹响口哨,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十几个蒙面布衣人,这是陆西城所派来暗中保护挽秋的,口哨为陆西城的命令,一旦听见,便赴汤蹈火,可这布衣人出现之后没有多久又来了数十个黑衣之人,是那些布衣人的数倍,这些人虽然面相看不清楚,可她知道这绝对不是同路人,因为这些黑衣人的目标,是她和陆西城所派之人。
但是唐锦绣写满了惊讶,这些黑衣人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唐家从小训练用来复仇的杀手,个个杀人如麻,心似钢铁。
就在这样的混乱厮杀中,带头的胖官兵在混乱之中绕过打斗众人,直走向后院。
兰姨注意到他的举动,跟着他到后院,一把挡在他的身前,“官爷,后院狼藉,怕脏了您的眼。”、
那带头的胖官兵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别挡我路!”
挽秋透过草垛看见二人拉扯,正想冲出去时,突然被一个结实的臂膀紧紧拥住,几乎要不能呼吸,她拼命挣扎,他却越拥越紧,手盖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出声。
胖官兵执意要往草垛走,兰姨一把挡在他身前。
一声枪响。
挽秋看着她往下坠去的身影,眼睛里写满了无尽的错愕,眼泪瞬间哗哗而落,滴在唐锦书的手上,他一愣,手上一松,她便挣脱了他,往外面跑出,那胖官兵见状本想向她开枪,却见身后的唐锦书做了个不必的动作,忙收回枪,从后院跑了出去。
程挽秋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脚步如踩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她冲过去,跪在奶娘身边,扶起她,睁大了写满错愕的眼睛,涕泗纵横,颤抖着声音唤她,“奶娘……”
兰姨的衣上满是斑斑血迹,她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便用尽力气对她挤出一个微笑,“别哭……”
挽秋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决堤的洪水,伤痛无休止地将她淹没,“奶娘……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您不能…”
“小秋……你记住,永远不要离开陆家,永远不要……”
挽秋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只顾一个劲地点头,“好,好,我答应你,你坚持住。”
她眼里的错愕陡然放大,望着怀中闭上眼睛的人,轻轻摇她,“奶娘,奶娘,你别睡呀,奶娘……”
“奶娘!!!!!”
她绝望地怒吼,声音如同萧瑟秋风,吹得旁人心生悲凉。
痛苦之于人,犹如狂风之于陋屋,巨浪之于孤舟。
她本就是简陋的屋子,孤苦的小舟,如今却遭遇狂风巨浪,破碎不堪。
挽秋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往地上倒去。
狼藉一片,布衣人包括沈迟暮面对数量占上风的黑衣人还要应付数十官兵,哪怕顽强抵抗,却还是受了重伤。
唐锦绣吩咐那些黑衣人将兰姨埋葬在院里的梧桐树旁,锦书俯身抱起挽秋往宅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