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霜降。
挽秋系紧了红色斗篷,把手缓缓伸出屋檐。
“跟我来。”陆西城从她身旁走过,站在院中。
“好。”她扬声应,踏步走向院中。
“从今天起,我会教你国术用于防身,那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能保护好自己。”
他语调悠扬,眸子澄澈如水
程挽秋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学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问出自己的疑问,“那天……我在街上听到…”
陆西城停下,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我是养子,和陆家没有血缘关系,她们说的没错。”
挽秋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是…”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必抱歉。”
她点头,继续聚精会神地学。
学习的过程中他偶尔会想起陆远山。
“陆少从小就习武吗?”
“|恩,父亲教了我六年国术和枪法。”
“那,陆少是为什么想要学武呢?”
他迎风而立,秋风吹得树木猎猎作响,眉宇之间透着肃穆的英气。
“止戈为武。”
四个字,足以将他的情怀表达。
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城儿。想不想学国术?”
五岁的西城重重点头。
“好,我来教你国术。”
“父亲的国术好厉害。”
“城儿,你要记住,止戈为武。”
“那是什么意思?”
“停止战争是武术的功劳。”
“父亲,我想学枪。”
陆远山看着他眸子里的渴望,开始有一丝害怕,这个孩子骨子里流淌的,是澎湃的军人血液。
“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父亲教的刀枪剑戟若是对付平常刺客或用来防身进攻,当然再好不过,可是眼看着日本人在中国越来越猖狂,如果我无法用枪,如何上战场杀敌?”
陆远山眉头紧皱,并未多言,应了他的要求,教他枪法。
然而他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西城立志在沙场,可如果他出了什么不测,陆家怎么办。
以秋,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更找不到我们的孩子,你这样离去,我却活得生不如死。
在陆远山病重的那一年,西城躲在门外,曾经听见过他与沈叔的对话。
“沈明。”
“将军。”
“我已经把我的毕生所得都教给了他,他的军事天赋和才能远远超乎我的预料,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你绝不能让他去战场,如果他有什么不测,陆家的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可您曾经也是位军人,让他子承父业不好吗?”
“正因为我曾经是,我才清楚战场上枪弹无眼,清楚战场的可怕,以秋走了,我不知道我和她的孩子还在不在,或是说在哪里,陆家不能就这样消失,哪怕他陆西城流的不是我的血,他也要给我活着,继承陆家。”
“况且他精通棋类,善于谋略,做个商人绰绰有余。”
陆远山重重地咳,沈明扶他坐下,他透过木窗看向北平的重重屋檐,语意中带着诀别,”我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将军。”沈明的声音颤抖。
“沈明,那么多年,算是我对你的唯一请求,在他成人之前,请你一定要守护他,守护陆家。城儿生性倔强,血性顽强,你一个人没有办法控制他,所以我已经托付学文一些东西,那样,我走了也不没有遗憾了。”
沈明单膝跪地,低头,声音沉重,”将军,沈明一定不负你所托,誓死保护少爷,保护陆家。”
两个星期过去,陆西城每天都会教给挽秋一些各式各样的国术,挽秋练得纯熟后,他再教她枪法。
秋影叠嶂下,萧瑟秋风里,陆宅大院里金属撞击的声音密集得好像雨点,而在金属交击的铿锵声中,不时夹杂着他耐心的指导,告诉她下一次的出剑之处。
二人对剑,有招有式,她眉头紧蹙,神情认真倔强,而他则悠然自得,眉目清浅温润,唇边似笑非笑,目光深不可测,一手背在身后,把每次她如火的猛烈进攻,用剑背轻轻一挡,化作一潭平静湖水,她总会因他俊俏的脸庞和悠然的眉目走神,却又会很快被他的声音拉回神来。这是只在练剑时才看得到的,一拿起枪,他便眉头紧蹙,十分认真。
二人的刀锋同时停在彼此的脖边。
陆西城收回剑,神色悠然,如天边白云漫卷,“姑娘剑术精湛,在下佩服。”
程挽秋被他逗笑,声音灵动轻快,“师父可别再嘲笑小徒弟了,要不是你一直提醒,我可不知死了多少回。”
他只是淡淡一笑,“感觉如何,是继续比剑,还是练习枪法?”
她的脸微红,小声道,“比剑。”
陆西城眉毛微挑,神色带着不羁,“哦?那么喜欢练剑?”
程挽秋看着他,霞飞脸颊,红润的色泽映在白玉肌肤上,宛如白玉珍珠伴着艳艳珊瑚,她轻咳两声,整理状态,摆出进攻姿态,“来吧。”
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声音如同春风吹过,悠然道,“好啊。”
门边的迟暮和沈叔望着院里的二人,脸上的笑容透着欣慰。
“父亲,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陆少这样笑过了。”
沈叔点头,“是啊。”忽然他又皱起眉头,“可是她的出现,究竟好多,还是坏多呢。”
银白剑影中,她轻声问道,“陆少有一身的好武功和枪法,为何不参军呢?”
陆西城的出剑速度陡然加快,之前平静的水溅起了层层涟漪,三两下破除了她的进攻,刀锋停在她的脖边。
挽秋愣愣地望着陆西城,他眉眼深邃,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他嘴唇闭合,沉默。
陆西城收剑,“接下来学习枪法。”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严肃地对她,她第一次感觉他竟离她那样远。
“陆少!”她喊着,跟了过去。
练习枪法时,他的眉头紧皱,认真至极,程挽秋望着他坚毅的脸庞,这下更加容易出神了,连打几次都打不中靶。
这时他的身上透着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天地间秀逸与高旷都集于一身,宛如漫天黄沙里岿然不动的白杨,宛如崇山峻岭中不可攀岩的峭壁,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曾如痴如狂,不曾相思忧愁。
挽秋看得如痴如醉,想着如若未来是和这个人一起该多好,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
“集中。”他低沉的嗓音传来,把她从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拉回到现实。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他问。
“啊,有吗?”她双手捧脸,一通乱摸,却忘了手里拿着枪,无意识扣动扳机,朝天上发了一枪。
“程挽秋,你给我认真点。”
她虽然被吓到,却越发觉得好笑,高声应道,“是!”
唐宅中,唐锦书手里拿着一小叠牛皮纸,上面印的,是郁达夫先生在1934年写下的《故都的秋》。
锦绣探过头,“哥,看什么呢。”
他淡淡一笑,递给她,“我开始有些好奇江南了。”
她仰头,声音略带疑惑地接过,“哥,你什么时候开始读这些文章了?你不一直都看什么韩非子吗?”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声音带着笑意,“怎么?偶尔陶冶情操不行吗?”
锦绣笑,“行行行,你怎么都行。”
她把牛皮纸拿在手中,摇来摇去,脸上笑容如春风和煦,“既然写的是江南,有空得去拿给挽秋看看。”她收好文章,跳身跑到院中,搭上唐锦书的肩膀,“哥,你陪我去买衣服吧。”
唐锦书淡淡道,“我没那闲工夫。”
“哥!”她小脸紧皱,抱着他的手腕,“衣庄又进了好多布料呢,那天老板娘说了要送我一件,你陪我去看看嘛。”
他叹气,“真是服了你了。”
寒夜。
程挽秋一袭纯白素衣蹲坐在床沿,头轻轻靠在红木床头,本来刚才还在为今天的练习如痴如狂地起舞高兴,现在却被这萧瑟秋风弄来静坐床边,心情无比糟糕,来了北国那么久,也不知奶娘过得如何,她来北国是为探清身世,可日日生活在这陆宅,却没有得到答案,每每想到这些她总会头痛,睡意朦胧中,她轻声哼起歌谣,“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今年欢笑复明年,此时无声胜有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一曲《琵琶行》,在挽秋夜莺般动人的歌声中显得更加悲凉,她的声音如同空旷山谷静静流淌的月牙河,使万籁俱静,使月光暗沉,使凉风刺骨。
陆西城站在她的房间门口,听她的歌声渐渐微弱直至消失,才推开门。
她紧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竟这样睡着了。陆西城走过去,将她平躺到床上,轻轻盖上棉被,又掖了掖,目光温润地望着她,又侧头望向窗外,才发现这丫头连窗子都没有关上,寒风阵阵,呼呼地吹着,他走过去,皎洁的月光下,朦胧的静谧中,飘飘荡荡着洁白的飞絮,他抬手关上窗,走出房间。
“少爷。”上楼见状的沈叔轻声喊。
陆西城的眼里忽然涌起深不可测的微光,“到我房间来谈吧。”
“少爷。”
“沈叔,你有话不防就直说吧。”
沈叔点头,“是。小姐是将军的亲生女儿一事,我想唐家早就猜到了,如若您不告诉小姐,小姐来日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会怪您的。”
“沈叔,”陆西城低声开口打断他,“你认为,我是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回少爷,恐怕是因为将军的遗言。”
“表面上看,是这样没错。”陆西城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父亲说不想让挽秋知道他曾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军阀,可是,真的只是如此吗?”
“唐家会复仇,父亲早就料到了。”
陆西城面寒如冰,“父亲不让我告诉她,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可恐怕父亲也没有料到,挽秋的母亲,竟选择了让她面对。”
沈叔眉头紧皱,“少爷,此话怎讲?”
“原本她的母亲可以直接告诉奶娘她的身世,可是她却费周章,留字条,让她二十二岁来北国寻找姨娘,再知晓身世。一来,是二十二岁的挽秋已算是成熟知事,二来到了北国,光是寻找我的母亲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唐家确认她的身份了,多不过数日,唐家就会采取行动。”
陆西城轻声叹气,“她是铁了心要挽秋替陆家赎罪,来还父亲的债,所以留下遗言让挽秋习会琴棋书画,见世间百态,好让她在这二十二年,过得自在逍遥。”
“或许你会觉得唐家已经知晓,我为何不干脆告诉她,反正都是一死,可是沈叔。”他转身望向他,语气悲凉,“她才是这场血腥风雨中最无辜的人,换做是你,你忍心告诉她吗?”
他的语调轻柔,却又冰冷至极,像萧瑟的风,一一注入寒秋,“那种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只有等待死亡来临什么都不能做的滋味,才是煎熬。”他的目光悠远,仿佛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被人拳打脚踢无所依靠的日子,“所以哪怕让她恨我一辈子,也好。”
沈叔低着头,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少爷,你是清楚我们不能救她。”
陆西城一愣。
“当年将军利益熏心,杀掉了唐锦华,后来又杀掉了唐家上下数十仆人,唐家对陆家的恨,已经恨到骨髓里,如若我们包庇挽秋,陆家才真的会背负骂名。”
陆西城道,“所以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力求自保。”
“可是,”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坚定起来,语调柔和低缓,语意却藏着锐利的锋芒,“我并不确定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赌上所有,去救她一命。”
沈叔抬头,望着陆西城坚定的眼神,眼中画满了错愕。
沈迟暮躲在门口,听见二人的对话,心里像灌进了整个秋天的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