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平的槐花几乎落尽,秋风吹过,街道上槐花纷飞,鼻端闻到雨后的花香,思绪回到了梦中的江南,那里有杏花烟雨,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有着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
只需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便能无忧无虑,自在生活。
陆宅中传出悠扬的钢琴声,这琴声并非凄凉,可在低徊婉转之处透着些许忧伤,像是江南女子在荷叶连田田的碧绿之中骞一叶小舟诉说着相思,荷花盛放,荷叶繁茂,江南山水清幽,佳人明艳多情。
“弹的很好。”陆西城从台阶上走下来,对着钢琴座上的她道。
程挽秋闻言停下,“我见这里有钢琴,便情不自禁地弹了,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实在抱歉。”
陆西城一笑,“你不用那么见外,我说了,这里也是你家。”
程挽秋也露出轻松的笑容,回应他方才的话,“我的琴艺跟陆少比起来还有着天壤之别,只是…”她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母亲离开前留下琴谱,要奶娘请教琴先生教我钢琴,听说母亲的钢琴弹得非常好。”
陆西城似乎想到了什么,愣了一愣,起身坐到她的身旁,奏起了琴声。
挽秋听到琴声,惊讶万分,“陆少怎会这首曲子?”
陆西城不言,她见状不再追问,虽静静地跟着弹起来,但情绪却怎么也没法平复。
四手联弹,琴声穿过年华,悠然地躲进了过往。
“城儿,今天的曲子练得如何?”陆远山坐在陆西城的身旁,问道。
陆西城笑,“爹,你听我弹给你听。”
琴声奏完,陆远山若有所思。
“爹,你在想什么?”
“你娘教给你这首曲子?”
陆西城点头。
“这曲子,是我与一位故人所作,结尾是她所完成,但还没有来得及与她合奏,她就离开了。”
陆西城望着他眼角的闪烁,“爹的故人,对爹很重要吗?”
陆远山望着他,轻声叹,“可能比我自己都重要,这位故人,也是你娘的姐姐。这曲子,也只有我和你娘,还有她会弹。”
西城望着他,不自觉地安慰起他来,“爹,你别难过,以后我弹给你听。”
陆远山轻抚他的头,“好,以后你弹给我听。”
“小秋,这首曲子我没有听过,而且依琴谱来看,很难弹奏出韵味,所以可能要等先生完全学会再来教你。”
六岁的挽秋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先生,“先生,还有您不会的曲子么?”
先生笑望着她,“琴谱上所写,这首曲子是你母亲和父亲所作。”
挽秋从琴座上站起来,面露喜色,“是娘和爹一起写的,真的吗?”
先生点头,轻轻把她按回座位上坐下,“这首曲子并非难在技巧,而是这曲子收尾处太过悲凉,似是有沉重的心事,让人难以奏出。”
挽秋睁大眼睛,若有所思,站起来扬声道,“先生,你让我试试,我一定要学会这首曲子,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我一定会。”
先生看着挽秋眼里强忍的泪水,却依旧倔强无比的脸庞,心中不禁一阵心疼。“好,小秋,我一定会尽全力教你。”
挽秋重重点头。
思绪回到现在,琴声断掉,程挽秋低着头,手仍然搭在钢琴上,直愣愣地盯着琴键,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地落在琴键上,每一滴都似乎带着沉重的回忆。
陆西城见她,刚想抬手安慰,她却侧身一把抓住他的手。
“陆少…”程挽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否认识我的父亲?”
陆西城思绪中断片刻,因她低着头故看不见她的脸庞,只见眼泪在她的裙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深色的花,又有刹那的不忍,但想起父亲的遗言,他只道:“我不认识,这首曲子,是娘教我的。”
程挽秋缓缓松开他的手腕,眸子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心想娘所作的曲子,姨娘会也是理所当然,便笑了笑,抹干泪水,“对不起陆少,我只是想到了母亲,有些难过。”
陆西城望着她,未多言。
此时,沈叔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陆西城见状起身,走到他身前,“怎么了?”
沈叔喘着气,煞白的脸上露出明显的血丝,他咬咬牙,道:“杨司令,杨司令他……”
陆西城一顿,似乎已经猜到结果,迈步向宅外跑去,沈叔紧随其后。
程挽秋想追去,被迟暮抓住手腕。
迟暮对她摇头,“小姐。”
挽秋望着她,轻轻点头,坐到了沙发上。
“杨司令是老爷的战友…和老爷在辛亥战争中出生入死过,和老爷一样是将军…是位了不起的军人。”迟暮开口时似乎也有些情绪不稳,哽咽多次,脸上流下泪水。
程挽秋不知道事情原委,只是走过去轻轻拥住她,拍她的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过,对不起,我帮不上忙。”
迟暮先是一怔,而后开始抱着她哭了起来。
总司令的房里,中央躺着一张红色的绒绒地毯,那红明亮地吓人,仿佛是后来才染上去的,毯上的花已看不大清了,红木制的窗棂上也染着红色,其旁的兰花天丽,此刻正和一堆泥土安详地躺在地板上。
同在地板上的,还有杨学文。他手捂之处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滴在地毯上开出朵朵富贵花,他倚在沙发脚,一身黑色行头,完全看不出来是他。
陆西城冲了进来,沈叔在后面跟随,他跑到杨学文身旁蹲下,扶起他。
“杨叔。”他忍住悲痛,掷地有声得喊道。
杨学文喘着气,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往陆西城耳边凑了凑,“桌边第三个抽屉…钥匙在地毯下…”
“杨叔。”陆西城第二次喊他,又握紧了他的肩膀,他知道,他的伤势太过严重,身体有多处枪伤,已经活不了多久,如果送到医院,定会惊动大使馆,到时,他所做的牺牲不仅会白费,甚至会招来多的麻烦。
“大岛已死……你的仇已经报了…沈明,你过来…”他小声喊道,沈明闻声靠过去跪下,低头,“杨将军。”
杨学文点头,笑了笑,“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们三个了……”
说完此句,他闭上了眼睛。
沈叔终究忍不住泪水,哭了出来。
陆西城将杨学文平躺着放下,攥紧了拳头,而后拿出地毯下的钥匙,走到办公桌旁,打开抽屉,拿出了用火漆封存的文件袋,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他拆开文件袋,拿出其中的一张信纸,上面用力透纸背的楷书写着:
遗书
西城:
很抱歉,未告知你便自己行动,但希望你相信我有自己的理由。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务必要认真记住,并铭刻于心。
刺杀大岛,你我清楚是件九死一生的事,我若让你只身复仇,实在是犯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无法与九泉之下的老陆交代。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和沈明,我因国事并未能尽到受孤之责,实感内疚。但后来照顾你这些年的沈明,他是我与老陆在战场上最得力的下属兼同伴,他顾你,我也放心。
你这么大了,有些事对你说说也无妨。当年孙文先生领导辛亥革命,我与你父亲任大将军之位,也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结识了你的母亲与姨娘,也就是萧何和萧以秋。你大概也从沈明那里听了个一二我们的故事。但我一直以来的遗憾是,对萧何的爱,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你母亲爱的,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最有血性的男人,也就是你的父亲,她生性固执,我也随着她去。我是将死之人,不想把遗憾带到坟里去,所以在这里说出。
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准备我的后事,我已经通知杨宅上下封锁我死亡的消息,对于上级,我也已经以养病为由休假。即使日本人发现是我,以我之位,在中日正式开战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文件袋中的另一封信,是将我之位传给你的手书,这是我思量许久做出的决定,你也一定要三思而后受,请你理解当时你父亲的决定,他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战场上枪弹无眼,你要是有事,陆家今后的后果难以想象。但或许他和我都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陆西城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滚烫的军人血液。老陆从小教你国术与枪法,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天才,袋中手枪是你父亲当年伐清所用,现赠与你,望你用它,使黄泉下因日本人而死之同胞安息!
若有一天,你决定好,请你继我之位,穿上党国军装,带着你的军人血液,将日本人逐出国境!让其永不再犯我中华!
杨学文
1936年10月20日手书
陆西城放下信纸,拳头紧握。想着若他的计划能够早一天,若他能够早一点杀掉大岛,杨司令也不会死亡。连挽秋还没有来得及带他见到他便这样离开人世。无法挽回,不能言喻的悔和对日本人的恨,像惊涛骇浪无休止地重复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将信纸折好,并没有再去拿文件袋中另一封信和手枪,就把整个文件袋重新锁回抽屉中,将钥匙与信纸带在自己身上,行将离开。
“陆少。”沈叔用极不平稳的声音喊他。
陆西城停下脚步,紧紧地闭眼,再睁开,声音悲痛而有力:“把这间屋子封锁,把杨叔……葬在母亲的墓旁。”
“是,少爷。”
风吹过,街道上黄叶纷飞,像被惊散的鸟群,惊魂不定地落下来。深秋的一切,都像是在走进无法回头的回忆里,潇洒离去。
陆宅院子里硕大的槐树边,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荷兰郁金香,渗出火红,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是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程挽秋坐在白色金属制的秋千上,正认真读着手中牛皮纸封面的外文书籍,这是方才唐锦绣送来的,为了缓解迟暮的情绪,她叫来迟暮陪着她读。
听见车子驶入大宅的声音,她放下手中的书,急急忙忙地朝门外迎去,迟暮紧跟在她的身后。
陆西城下车后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屋内,她察觉气氛不对,拉着沈叔轻声问:“沈叔,陆少怎么了?”
沈叔摇摇头,默不作声,挽秋这才注意到他红红的眼眶,也就作罢。
她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迟暮,今天我想亲自下厨,和我去买些东西吧。”
迟暮回过神,点头答应,“好。”
北平的街上正是一派热闹,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加上今天难得的秋日暖阳,就更显得繁华,只不过若比起上海滩来,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热闹。
挽秋觉得事事新奇,精气神十分足,迟暮跟着她,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二人走累了,找了个路边面馆歇脚,几个身着富丽旗袍的女人正在丝绸店里谈着天。
一位阔太太道:“你们听没听说,陆家独子陆西城今个儿慌慌张张往司令部跑,真是奇了怪了,他这个不沾政事的人怎么会去那里。”
另一位道,“你瞎揣摩什么呀,难不成还想着……”说完捂嘴笑道,“谁不知这北平城里,觊觎陆西城的富家小姐多了去了,你家那位还是省省心吧。”
那位富太太又道,“哪里的话,我才不觊觎,他虽然长相出众,才华横溢,可是人却像个木头!况且他不就是靠陆远山的怜悯才有今天吗!我才不稀罕!”
“你才是个木头呢!”
迟暮刚想阻止她时,话却已经说出口了。
程挽秋向那两位阔太太走去,迟暮听见议论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为保程挽秋的安全,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小姐……”
“哟,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阔太太裹紧了身上的媚蓝色流苏披肩道。
程挽秋气不打一处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陆少哪像你们说的那样!”
两位阔太太立马不高兴了,泼辣一点的那位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了解他多少?他非陆家真正血脉,继承了如此多的财产,谁见了都得说几句。”
阔太太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另一位忙使眼色,挽秋听见“非陆家真正血脉”一句,思绪中断了片刻,阔太太清咳两声,离开时故意撞了撞她,因她走神,便被撞到了柱子上,额头被撞出一个小伤口。
“小姐!”迟暮忙跑过去。
“小姐,你忍着点儿。”
陆宅里,正堂的沙发上,沈迟暮正在给挽秋擦药。
陆西城从楼上下来,见沙发上的二人,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迟暮将要开口,挽秋忙使眼色,示意别说。
她闭口不言,陆西城却走了过来,压着嗓子道:“说。”
她见他严肃的神情,不敢不说,“小姐今天见少爷心情不佳,想亲自下厨,便和我一起去街上买食材,路边休息时听见几位阔太太议论少爷,小姐就上前……”
“迟暮!”程挽秋恼,本来是想改善陆少的心情,这下又给陆少添了麻烦。
陆西城点点头,叫她退下,接过她手里的药,坐在她身旁。
他盯着她的伤口,“痛吗?”
她抬头笑答,“不痛,好着呢。”
陆西城轻声笑,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拿消毒棉花往她额头伤口处轻轻一碰,她便疼得叫了出来。
他无奈地摇头,“很多事情,没必要一个人扛着,以前你有奶娘,现在你有我们,明白吗?”
程挽秋怔怔地望着他,答道,“好。”
他继续为她轻轻地擦拭伤口。
“北平的阔太太,可一点不亚于上海滩,你一个江南女子,哪里说得过她们,她们要说,就让她们说好了……”他说到此处,见挽秋笑得开心,不禁问道:“你笑什么,我说认真的。”
挽秋咯咯地笑,“陆少,你擦得实在是太轻了,一碰一碰的,几乎连伤口都没擦到。”
他无奈,只道,“我是第一次给别人擦药,又怕把你弄疼了,当然得轻。”
挽秋笑得停不下来,“来,我教你。”
她从红木茶几上拿过一小团干净的消毒棉花在他的额头上擦拭,“你感受一下啊,这样呢,药水才能渗入伤口,起到清洁的作用。你那样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眼中有着细腻的微光,静静凝视着她,用极轻的声音道,“好了,别闹了。”
挽秋盯着他如此近的眉眼,咽了咽口水,她脸颊通红,他却不见有丝毫异色。
她忙低下头,把消毒棉花放在一旁,这次乖乖的任由他擦拭伤口。
“轻了吗?”
她摇头。
“这样重吗?”
她拼命摇头。
三百回合过后,终于擦完药了,他将药和棉花放在茶几上,她却忽然起身。
“那个,我去做饭,说好今天我亲自下厨的。”
陆西城看她跑得飞快,也摇摇头任由她去了。
桌上菜肴丰盛,另外三人都是一惊。
“大家快坐下来吃吧!”
“清蒸鲫鱼,糖醋排骨,番茄蛋花汤,红烧里脊,素炒白菜,如何?”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着三人道。
“小姐,你怎么会那么多菜。”迟暮一脸景仰。
挽秋自豪地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奶娘曾经是厨师呢,各地的菜肴她都会一些,我从小也跟着学了不少,你们快尝尝。”
三人起筷,品尝。
“小姐,很好吃!”迟暮和沈叔都露出钦佩和赞许的目光。
挽秋凑到陆西城面前,期待地问:“如何?”
陆西城望着她,赞许地轻轻点头。
程挽秋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