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云山脉烟云千年不变,无路可攀的高峰依旧孤独地耸立于云雾之间,像这红尘里的看客一般。
它在看人间,人间又何尝不是在看它。
初代大云当年助姬家称霸神州后,游历天地间气运胜地,来到禁云山脉时,曾留下一句:“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的洒脱之言,成为千年以来唯一一个深入禁云山脉之人,也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出来之人。
初代大云那句话被刻在距玲珑镇约十里的扣山亭中,相传此处为初代大云入山之地。百年青葱,初代大云仙踪难觅,有人言飞升于天界,也有人言重入轮回之中,更有人言隐居于福地之中。虽然其去处成谜,但这世间有太多他留下来的东西,供这个时代的人去追缅。
扣山亭里站立着一名女子,手持一柄黑伞,仔细之一那黑伞上还缀有不少白色花瓣,望向亭外茫茫白雾。清晨时分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间花草上还有未蒸腾的露珠,湿漉的山间小道被雾气所遮,连十步之外也看不太清楚。
那女子身着一件宽大的长袍,袍尾脱地,那件也是黑色的长袍上绘有不少白色的小鹤,格让诡异。她在这亭中伫立了不知多久,似于这山景融入了一体,她眼神一直望向那条通山的小道,似乎是在等人。
那条被人力所踩踏出来的山路并不好走,连那些常年登山的樵夫若非万不得已也不敢轻易在此处入山。
女子轻轻的抑起头,望了一眼雾蒙蒙地天空,嘴角不经意的挂起一丝笑意,连眼神也渐渐地有了变化。
山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天空中同时也响起一阵淅沥雨声。
雾气中蒙胧能看见一个人影。
女子突然似那深闺小姐般转过起的手中的黑伞,轻声说道:“你来了?”
人影从那雾气中缓缓出来,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一头驴子,那驴子长得比同类都要蠢,有事没事都露牙傻笑,这会儿也一样。
驴身上坐着一名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以手遮头,似是不愿让雨淋着,可头发早就湿了。
少年望了一眼亭中的女子,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想到等在这里的人会是你。”
女子娇笑了一声,顿时便让这片雾蒙蒙在山间明亮了几分,她向驴身上的少年施了个礼,道:“见过君公子。”
“你们在山中困我多日,又故意卖了个破绽,让我从这里出山,便是为了这一面之缘?”少年被困山中数日,看起来颇为狼狈,不过倒看不出有什么气恼之色,还真如传言中所说,这家伙挺二愣子的。
“君公子确实聪慧至极,听闻玲珑大镇之中都叫你‘二愣子’,那些凡夫俗民真是愚不可及。”她正了正色,继续道:“公子于山中所见,可有什么感触?”
那骑驴的少年自是君不见,他下了驴,拍了拍驴身,让那头还在朝女子傻笑的驴一边躲雨去,这才缓步走进了扣山亭。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你们的身份,以及用意。”
“君公子有什么答案?”
君不见摇了摇头:“我从小便在这玲珑大镇之中,对山外之事还真不太清楚。”
“我们对公子并没有恶意,奴家此次前来只是有一言想说于公子。”
君不见转头望向伞下那张清丽绝伦的女子,问道:“说。”
“神宫来人了。”
君不见闻言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女子也不再多言,再施一礼,转身踏入那雨中,瞬间便被雨帘所淹没,片刻之后,扣山亭阳光明媚、春风徐徐,哪还有半分烟雨?
君不见望着湛蓝的天空,半晌后幽幽念叨道:“那姑娘的伞怎么那么眼熟?”
对那女子所言之事毫不上心,君不见瞥了眼正在树下撒尿的驴,走了过去,拍了拍那头朝他傻笑的驴子:“你这毛病得改,不然以后没母驴子愿意跟你。”
毛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傻笑得更欢了起来,君不见耸了耸肩,对这头驴子他真没什么办法,翻身骑在驴背上,抬眼望了望远处的玲珑大镇,一人一驴悠哉悠哉地踏在了返程的路上。
一处山崖之上,撑黑伞的女子望着一人一驴,从一开始见面她便仔细地打量过这个君不见。君不见的修为确实不低,已经达到了归真境,在他这个年纪算得上是人中翘楚,不过就这点无论如何也不该得到如此的重视才是。早在多年之前,她便已进入了玲珑大镇,身份是一名货商的随行婢女。利用这个身份,她早早的便了解到了关于君不见的一切,这个被诸多人称为玲珑大镇“奇葩”的少年,有太多的故事。
女子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黑伞,嘴角浮起笑意,刚才君不见一定是认出了自己,可他并没有点破。难道这个少年真是那么愣吗?她绝对不相信一个二愣子能凭自己修行到归真境。须知,那些大宗门里的弟子有良师指导,许多到了二十五、六也未能踏入归真的门坎。
待到那一人一驴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女子望了一眼远处的玲珑大镇,缓缓叹出一口气,抬步转身离去。
“玲珑大镇,你便是这场天下大乱的起始点啊!”
岁河边上,波光粼粼,原本只是一个小山村的玲珑大镇,因为初代大云那通天的手笔,于逐鹿乱世之中硬开出这么一条河流来。有人说是想镇压禁云山脉中的人物,也有人说是为了还当年陈国先祖的恩情。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条岁河的出现,确实泽被了陈国一方的水土,更是成就了玲珑大镇。经过陈国几代人对岁河的改造,现今的岁河已经成为整个神州水利较为繁忙的一处河道。
岁河上有几条商船正在缓缓驶来,透过层层水气,直奔玲珑大镇。
河岸边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像呵护孩子般捧着一个茶壶,小心翼翼地从壶中倒了一杯茶,轻轻地酌了一口。
在老者身后不远处,一名少年鬼鬼祟祟的走了过来,他瞄了几眼老者,有些犹豫,正准备过去,老者突然开口道:“既然来了,就过来吧。”
穿着明显有点不合身长衫的少年笑了笑,踏步走了过来,一点也不客气,从桌上盘中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老者也没介意,轻笑一声道:“怎么突然想到跑来找我了?”
“我问过小铜钱,说每次都来跟你讲我说书的内容,我也对咱们玲珑大镇的主簿大人挺好奇的。”
老者捋了捋胡须,说道:“怎么?想来挣一份说书的钱?”
少年一边嚼糕点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没那事,我就是喜欢跟老人家在一起。”
“哦?说起来,这镇子里现在确实没什么老人了。你找我想聊些什么啊?”
这少年自然便是纪渊,他三两口将糕点吞完,说道:“我听镇子里的人说,你是这里最厉害的人,连那些世家公子带来的扈从都不敢惹你。我就想向你打听一些事。”
老者喝了口茶,又取过一只茶杯给纪渊倒了上,说道:“你都这么吹捧我了,想问什么便问吧。”
纪渊可不知眼前这杯茶千金难求,也没去动,他望着老者,问道:“主簿大人,给我讲讲修行的事吧。”
望向岁河的老人眯眼笑了起来,说道:“修行之事,自古便有。自初代大云开始才定了境界之分。这修行说穿了便是将自身气穴打开,以吸纳天地之气,进而演化为道。最初便是纳气,继而则是聚灵,接下来便是归真,再之后是往生……”
“那主簿大人,你现在是什么境界?”纪渊猴急的打断了老者的话。
主簿大人闻言,古怪的笑了笑:“其实老夫也不知道自己的境界。”
纪渊撇了撇嘴,对这不肯说实话的老头子做了个鬼脸,然后说道:“主簿大人,你知道小铜钱的事吗?”
主簿大人没有回声,望着河面发呆。
“小铜钱经常被她那姐姐欺负,她姐姐真是蛇蝎心肠,居然对小铜钱下那么重的手。我上次晚上从她们家经过,就看见她姐姐居然拿藤条打她。我当时就冲了进去,结果小铜钱还一个劲的拉着我,不让我找她姐姐。我真是气不过啊!”
付主簿依旧没有吱声,像根本就没听纪渊说话一般。
“主簿大人,你可得为小铜钱主持公道啊。”
“你今天不是来找我问修行的事吗?怎么又提起别人的家事了。我可管不了别人的家事啊。”
纪渊白了付主簿一眼,说道:“亏得小铜钱还经常提起你好,没想到你这么冷血。”
付主簿丝毫也未见气恼,笑了一声说道:“这一码归一码。她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怎么管啊?”
纪渊耷着脑袋嘟嚷道:“你这么说也对。”
付主簿侧了侧身,望着纪渊问道:“你那书里讲的故事都是从哪看来的?”
“都是一个老爷爷写的。他跟我爷爷是至交好友,知道我从小爱看那些志怪故事,便给我写了好多,我从小看到大。要不是丫头后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是他写的。”纪渊想起那个没点读书人模样却偏偏是天下读书人楷模的林绝章老人,神情有些低落。
付主簿一愣,继续追问道:“你说的那老人姓什么?”
“姓林咯,叫林绝章。”纪渊脱口而出,突然想到丫头临别时的嘱咐,又补了一句:“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付主簿闻言一震,望河多年的心境顿时便荡然无存,他抓住纪渊的手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下可坏了,这付主簿不知道会不会是林爷爷的仇敌,纪渊此时只想赶紧逃掉,可被他抓住手,丝毫也动弹不得。
付主簿这模样确实有些吓人,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缓缓的松开了手,眼角却无意间撇见了纪渊右手的食指,更是无比震惊。他未再追问纪渊,而是起身望向那岁河,朗笑一声道:“纪渊,今天老夫兴致颇高,为你露上一手如何?”
纪渊见对方不再追问,放下心来,听得这被玲珑大镇男女老少传得神乎奇神的主簿在为自己露一手,自然兴奋了起来。
付主簿一掠而起,衣袖迎风而扬,一派仙风道骨,他望向岁河之上那几艘商船,突然一指而下。
这看似平淡的一指指向河面,顿时原本平静的河面便咆哮了起来,这一指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线,由浅而深最后竟是将这岁河给一分为二。河水被这般拦腰截断,十分不甘,呼啸的浪潮反向而涌,卷起数百丈高。
纪渊哪见过这般“一指断河”的气魄,惊得都快合不住嘴了,突然想起河上那几只商船,急忙大叫道:“主簿大人,河上还有船呢!”
付主簿一笑置之,那一指伸出之后,便负手立于半空,望向那几艘远处的商船。
巨浪滔天涌起,那几只商船岌岌可危,转瞬之间已被巨浪便已袭来,眼看便要被吞没。
突然之间,那原本该被巨浪卷走的商船却诡异的升上了半空。
“这便是付主簿的待客之礼吗?”一艘商船上响起问话之声。
“光明正大的客人,玲珑大镇欢迎,鬼鬼祟祟的人,可就不太欢迎了。”
纪渊早就惊得合不上了嘴,此时才看清远处那漂浮于空的商船共有五艘,可这般手笔也太过惊骇了,也就只有在志怪故事里看到过。
付主簿袍袖一扬,岁河之中一排水箭射出,直奔那五艘商船而去。
商船之上一声朗笑响起,声波随及扩散而开,将那几道水箭击散,河水再次归于平静,商船也缓缓降下。
“既然付主簿不欢迎,那我等便不再入镇,就此拜别。”
付主簿轻捋胡须,也不再搭话,随着几道人影化作流光消失,那几艘商船顿时便轰然爆炸。
玲珑大镇作乐的世家子弟,从来都不缺少想法,这些年玲珑大镇的花炮商铺几乎每月都要由水路走上几船,若是遇上一些重大的日子则更多。这些王都和各诸侯国主城里的习惯,被世家公子们带到了玲珑大镇。
河面上那五艘商船此次便是运送的烟花爆竹,刚才那几人急急退走,便是知道了付主簿那招里藏招的一手,心知不敌便弃船而去。
随着商船的爆炸,满天的烟花随之绽放而开,在这白日里也映得整个河面绚烂无比。
“于烟花尽处,望人间繁华。”付主簿踏步回岸,意兴颇高,轻吟道。
这几句纪渊听过,是林绝章老人写在书里的词,后面两句是:百转流光,沧桑不过一眼。
付主簿立于河边,他似乎与这岁河融为了一体。
纪渊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如这拍岸的河般起伏,那道林绝章写于志怪故事中的词,他曾经问过老头子含义。
纪知命当时拍了拍纪渊的小脑袋,说道:“说了你这小屁孩也不懂。”
也是那天,纪知命意外的多喝了几杯酒,似乎在怀念故人,懵懂的纪渊陪在他的身边,直到纪知命喝醉。
“好一句烟花尽处。”喝醉后的纪知命举杯向半空处,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