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大镇一点也不玲珑,这是所有到过这里人的感叹。谁能想像一个镇居然能有这么大,但来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此处不错。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法纪,但凡去过其他诸侯国边境小镇的商贾不死也得少层皮,无外乎是被当地恶霸、路边抢匪所扰。久而久之,对玲珑大镇的评价便尤为突出,许多家商号都在这里开有分号,生意还都不错。
其实整个玲珑镇除了那守门的士卫外,镇中还真没见过任何兵马,传说中的两百精兵连在这里待了五、六年的惹事生非的世家子都没见过。唯有那个老而弥坚当了不知多少年主簿的老人家时常会出现在镇子里,处理纠纷。
玲珑大镇按制不设府衙,寻常的纷争大多都私底下拳脚解决掉,实在不行再花上些银钱。若真是闹得不可开交,那便是要主簿大人亲自出马了,不过连那些在家里猖狂惯的了世家子也都不敢惊动主簿大人,那位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老人家,真要动了怒,可是能将这玲珑大镇给拆上几十次。
久之,关于主簿大人的传言就越来越神乎,有人说他经常喝兽血,生吃野兽的肉还连毛都不去。
就这样一个被传得如凶神般的老头子,独居于镇外的河边。
那条河名叫岁河,名字不知道是谁取的,河并不大,不过河道较深能通一些中型的货船。这岁河乃是那浔水的支流,终年水流充沛,算是泽被了这一方的百姓。
岁河边有一间简陋的草庐,那便是主簿大人的住所。主簿大人本姓付,名仁。因为这个名字被笑话了大半辈子,好在他生性果断,倒一点也不像个妇人。
付主簿都不知道在这玲珑大镇待了多久,好像每天过得都一样,却又有一些不一样。他见过太多的世家子前来又离去,最常做的便是独坐河边或发呆或垂钓,望向那青烟遮尽的禁云山脉,除了偶尔来这里找他下棋借书的穷书生,找他唠嗑的小丫头,他跟镇子中的人少有交集。
付主簿端了一壶新砌好的茶,坐在了草庐边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
他的身后站立着一名披甲的青年,那青年随着付主簿而入座,望了一眼河面,说道:“昨晚托主簿大人的福气,算是将那人给惊走了。”
付主簿端起茶,闻了闻却未喝,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说道:“他本就是为我而来的,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披甲青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老人,他被调到这里来还不到一年时间,临行前的上司以及交接时的前任都吩咐他凡事听这位老主簿即可。主簿一职准确来说都算不上正式的官职,为何这些人都如此的尊重这位老人?来这里一年的时间里,以他不算太低的修为都知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至少赶走了数百名修士,那些修士修为堪比那些小派的宗主,这之后才渐渐收起了查一下老人底细的想法,反正他来这玲珑镇只不过是例行的轮岗,不多时便要离去,能少事则少一事。
付主簿披了件灰色的袍子,也算不上什么好料子,未系腰带,就这么迎风而扬,让人看着有些别扭,披甲青年转过头,不去看主簿大人那件姑娘才会穿的红色小袄,继续问道:“主簿大人可知那人的来历?”
“告诉你也没用,何必自寻苦恼呢。”平常一个人惯了,这会发觉自己那件小丫头送的红袄袒露在外,付主簿边说边将腰带给系上。
这披甲青年平日对于这类事务通常都不会过问,只不过昨日那“剑落玲珑”的顾宁堂跟他有一些恩怨,这才想探知一下他背后那名出借剑势的老人是何来历。
“你与顾宁堂的恩怨不过都是陈年往事,你入仕途寻官,他入荒野觅道,尘归尘土归土,何必再多计较呢?”
披甲青年淡笑了一声,换个话题问道:“晚辈只是好奇,那老人为何会对君不见感兴趣。主簿大人也端是会骗人,还记得以前跟我说那君不见只是个书袋子,只会往脑子里装书。”
提起君不见,付主簿也笑了笑,说道:“那孩子确实是书袋子,他能胜顾宁堂一点也不奇怪。顾宁堂胜负之心过重,君不见自书中得自在,两者本就不可同阶而比。”
“可那君不见天天读书,哪里去学那些玄妙之术啊?”披甲青年为这玲珑镇领兵校尉,那场大战他虽如傀儡般立于牌坊处惊走那位老人,可早已派手下眼尖之辈好生观摩,然后给他详细讲说。
“小伍,你不知以前有人读书便读成了个人间仙人啊!”
那被唤作小伍的披甲青年闻言一震,随及脱口问道:“付叔叔所说可是初代大云?”
两人称呼间的变化,也是经历昨晚一事之后相交渐深的信号,被伍姓青年唤了声付叔叔的主簿大人摇了摇头,喟然轻叹道:“都是些作古的人了,不提也罢!”
小伍也不再追问,那些修士的往事与他领兵这个校尉相去较远,若有战场撕杀的机会,自是连对方姓名也没空去问。他缓缓起身,向付主簿告辞,踏着晨露而去。
付主簿将茶杯端起,缓缓饮下一口,悠然望着渐有潮声飘起的河面,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小家伙说书所讲之事本应是记载在一本书上,难道他读过那本书?”
付主簿喃喃自语之时,草庐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忐忑的立在墙边,似是在斟酌要不要过去打挠这个在晨风中悠然自得的老人。
“过来吧,哪次来我赶你走了?”付主簿也未回头,笑道。
依旧穿着破旧棉袄的安小桐闻言,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付主簿的身边,将头上的两只羊角辫握在手里,朝付主簿炫耀道:“付爷爷,这是今天姐姐给我新扎的辫子。你看这值多少文钱啊?”
付主簿眯起眼笑了笑,装模作样的思索一翻,然后说道:“起码得值十六文钱。”
“真的?值这么多钱,哈哈哈哈!”一提到铜钱就开心的安小桐笑得像一串落地的铜钱。
“说吧,今天来找付爷爷有什么事?”
安小桐噘起了小嘴,低着头说道:“姐姐今天又不高兴了。”
付主簿爱怜的抓起安小桐的小手,那双本该白胖柔嫩的小手因为过度的劳累已大小大小布满了伤口,付主簿叹了口气说道:“又挨打了?”
安小桐摇了摇头,说道:“小桐皮厚得紧,不怕挨打。倒是想请付爷爷能不能帮我寻个挣钱的差使。”
付主簿未去深究这姐妹之事,笑了笑,他活这把岁数,还真没见过如此爱财的小姑娘,问道:“我知道你都攒了不少铜钱了,你挣那么多钱干嘛呢?也不怕你这小身板吃不消?”
安小桐又摇了摇头,说道:“小桐身子骨可结实了,就是干一天的活也不累。”
“那你赚那么多钱干嘛?”
“小桐从小就听周围的邻居说道姐姐,说姐姐这么大了还不嫁人,还骂姐姐是狐狸精,是山里的女妖怪,来祸害他们的。这就想着多挣上些钱,好帮姐姐多攒上些嫁妆。”
“你姐姐要嫁人,还需要嫁妆吗?倒帖他的那些公子哥可多了去了。”付主簿却未将这话说于这小姑娘,他是着实有些疼爱小桐,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说道:“你若是想挣钱,付爷爷可以给你一份差使。付爷爷得常在这河边,但又想听那闲话茶楼新来的小先生说书,你抽空去听他说书,回来将他说的内容告诉给付爷爷好吗?”
安小桐急忙点头应下,旋即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欲言又止。
付主簿自是明白这小姑娘的心思,继续说道:“你在那茶楼里的花销全部计我帐上,我会与那常掌柜说明。你每给我讲一次我便付你十文铜钱如何?”
安小桐急忙摊开双手,开始掰起手指算起帐来,现在她就盼着那小先生能天天说书,自己能听上,还能挣一笔钱。
付主簿笑了笑,取出一只茶杯,给安小桐倒了一杯茶。
那伍姓的青年坐了好一阵也未能喝上一杯付主簿亲自倒的茶,安小桐却毫不领情道:“不喝了,付爷爷的茶也是花铜钱买的,小桐又不懂喝茶,平常渴了喝井水就行了,给小桐喝可是浪费了。”
付主簿假意的板起脸来,将茶杯递给了过去,说道:“这茶,付爷爷就是请你喝的。”
安小桐也不再拒绝,接过茶杯,轻吹了两下,缓缓饮下,顿觉浑身舒畅,身若轻燕,那原本还有些生疼的双臂也不疼了。
“原来喝茶还有这效用,难怪付爷爷能长命百岁呢。等将姐姐嫁出去后,小桐就多挣些铜钱买茶送给付爷爷喝。”
“你有心就好。”付主簿望着这只知道铜钱的傻丫头,乐不可支。需知他这一壶茶,可不是银钱能买来的,若非与这小妮子投缘,如何能让她喝上这一杯连王都贵族都难觅的烧天阙呢?
安小桐并未急着走,而是坐在了小伍原来坐的位置,望着身前不远的岁河,歪着脑袋问道:“付爷爷你天天这样看着河水,不觉得无聊吗?”
“付爷爷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河水的。”
“要换作是小桐,看一两个时辰都烦了,可每次来找付爷爷都在看这河水,难道付爷爷能将这河水看出一朵花来?”
付主簿闻言眯眼轻笑,眼神投向河面,又似看向更远之处,幽幽道:“付爷爷能将这河水看出一条龙来。”
“付爷爷又骗人了。”
付主簿收回目光,端坐在了木椅之上,身旁茶香缭绕,安小桐将那本从纪渊处借来的那本《列妖传》递给了付主簿。
付主簿望了眼那本书,眼神一亮,也未问安小桐书从何处拿来,将书轻轻翻开,笑问道:“可是想让付爷爷给你讲这书上故事。”
安小桐点了点头。
晨光渐明,岁河边上,一名老人一名少女,安静坐于河边。
老人读书,少女听书。
若有人从千尺高空上向下望去,定会觉得惊奇。
那蜿蜒的岁河好似谁人绘于地面上的一条巨龙,绵延数百里。
而那间草庐,则建造在了本该是点睛的位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