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茶场,香草和山雀劈柴生火,良子和木瓜爬上房顶盖被风掀开的草棚,方舟在地下递材料。原来的麦草早被吹散了,找不到现成的,良子和木瓜砍来几根慈竹,先把细枝叶扎在竹片子上,一条一条盖在草棚顶上,把天窗遮住了,用铁丝扎好。雪挡得住,小雨也挡得住,大雨就说不准了。
勉强可以遮风避雨。
火铺的火升起来,屋里温度升起来了,冲塘钩上的锅里,水在鼓泡,屋子里渐渐有了活意。
坐在火铺前,方舟说:“良子,你一个人赶三条牯子,多少有些霸蛮。”
良子望着火不言语。
香草说:“去年刚回来,良子哥就包下闷牯子九亩土栽苞谷。村长家有一池粪水,四米长二米宽二米深,闷牯子说,这粪水你良子要能不歇气挑完,我就白送你,一分钱不要。第二天良子哥和我挑了五挑粪桶去,小的能装一百二十斤,大的能装一百五十斤,他舀和挑,我淋。他左右两肩同时担两挑桶,闷牯子说这叫么子挑法,良子哥答苦命人就得这么干。同时挑两挑,脚下生烟,行走如飞。寨子里好多人来观看,说,这武陵山土家山寨的壮汉子多,可哪个也没这么霸过蛮。良子哥是个犟牯牯,说,不霸蛮不行,种苞谷抢的是季节。从上午不到十点开始挑,中午不歇气,下午两点半,一池粪水全部挑完,汤汤水水都是舀干净了的。”
“还有哩,点苞谷时他一个人打窝,我、山雀、香草栽苗,三个人都累得趴倒在田里,硬撵不上他。”木瓜说。
大家笑,良子沉默着。大家不笑了,良子才说:“一年前的春天,我背着军用背包回来,一爬上山头看见这景象就哭了——十年前当兵时寨子是么子样,如今回来寨子还不如十年前。土地痩,庄稼不肯长,苞谷棒子长得像鸡蛋壳那么大点;虽然国家对移民有政策优惠,但无钱买化肥,水源又不足,水肥两样不占,庄稼长得更糟。你们笑我这样办阳春,可我有么子办法,我只有土家人的勤劳和闷牯子一样的蛮力。”
“可你有知识,你在读书。”方舟指出这一点。
“是的,我在读书,因为我不服气。打回寨子那一次后,我没有再哭过,而是在笑——这儿是片希望的土地。头顶的阳雀子在叫,把土家汉子的全部希望和积蓄的全部力量都唤出来了。”
“昨晚的支部会研究如何组织大家过好这个年。”木瓜说。
“仍然没有眉目。”方舟说。
“我也在想这件事。咱雀儿寨人手里没钱,仅靠政府也不现实,可咱有人,有的是气力,能干点么子呢?我想起一件事,只是没有想透……”
“么子……”木瓜抢着问。
“赶山——”
“赶山?”
“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哩。”方舟道,“这怕不太好吧?”
“人重要还是动物重要,人心不稳,影响移民工作、影响政权哩。”良子道。
这时,地坪上有跑步声,很是沉重。门“哗啦”推开了,一个小伙子跑进来,气喘吁吁。
“不好了,闷牯子一伙子要去县城,找县委要饭吃,租了条船,正在邀约人,马上要出发哩……还写了横幅,‘要生活费’‘要吃饭’。”
“有多少人?”方舟问。
“怕有六七十个。”
“这么多?”方舟暗暗吃惊。“六七十人往县委门口一堵,横幅一扯,影响就大了。”
“去拦住他们。”良子道,站起来,首先冲出门。“派人通知老支书。”
“老支书已赶去了。”
雀儿寨临江有个渡口,严格说是个临时码头。伸到江里的沙嘴可以上下人。没有趸船,没有管理渡口的人,江岸上连个等船的席棚子都没有,只是在寨子下边有棵桐子树,等船的人立在桐子树下,等跑短途的机动客船来,招招手,船就靠岸;没有,船继续开,其实就是一个招呼站。机动船只在邻近两个县跑,坐的人多半是农民。
方舟、良子、木瓜赶到河坝,河坝上积聚了一大群人。老书记叶彩三已赶到,立在最前面,面对群众,背后的江边靠着一条木制机动船,这就是说的租来的专船,送移民上县城。
叶彩三披着件旧大衣,蓝灰色的,棉花扎成条,齐膝盖头,肩头、袖口都打着补丁。拄着根实心竹,一脸的痛苦,看来是胃病又翻了。
“乡亲们,听我一句话,去不得的,静坐示威是违法的。”
“我们是去讲理,要生活费,要饭吃,正当理由,叫么子违法?”说话的汉子大声粗气,立在叶彩三面前,这就是闷牯子。
闷牯子是寨子里的出了名的惹祸包,天不怕地不怕,又没个头脑,别人一起哄就跟着走,最容易被人当枪使。人又特别懒,地不种,打工不打,老婆跟人跑了,他不后悔。他的理论是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三里地赶个嘴,不如在家喝凉水。”
“闷牯子,心口窝里四两肉哩。国家给了生活费,给了粮的,你还要么子?”
“不够吃,早用完了。”
“我晓得,你是打麻将输了。你这号人呀,长得一身蛮子肉,做么子就不晓得劳动呢?你老婆翠花是咋走的?多好的女人呀……”
“好么子,一哭二笑三赶场四上庙,她就那点能耐。”
“你是看她走了恨她哩。翠花在家时,屋里院里,锅是锅灶是灶,你哩,甩手掌柜一个。闷牯子,国家给我们不少了,咱不能光两个肩膀扛张嘴,等救济粮呀。”
“老支书说得对。鸡子长着两只爪子还会找粮吃呢,咱有两只手还能饿着。”
叶彩三见有人支持自己,精神好了些,声音也大了些:“大家都跟我回去吧,别给政府添麻烦了。”
人群开始动摇了。
“别听他的!”闷牯子一挥手。“回去,回去冷锅冷灶,谁给我们过年?政府给移民有笔过年费,县里压着哩,就是不想给我们。我们坐着等饿死,得去讨。那是我们的钱!”
“你听谁说的有这笔钱?闷牯子,你可不能乱说话,这叫造谣,鼓动闹事哩。有这笔钱,雀儿寨首先应该是我晓得。闷牯子,有人把你当枪使哩。”
“咱是那号人?咱闷牯子上床认得媳妇,下床认得鞋,出门认得庄稼地。”
“老支书,这眼看着一天天快过年了,咱家里啥都没有,怎么糊老婆孩子的嘴,只要你答应给钱给粮,我第一个退出,不去县城。”
“前几天木瓜运回来的烧的,吃的,都是清溪镇政府给的,你就吃完了?”叶彩三不信他的话。
“咱一家老小六口哩,睡在火铺前烤洋芋,一地都是哩。你是不当和尚不知头冷。”
“乡亲们,困难家家都有,村党支部都清楚,昨晚我们还在开会,商量对策哩。我们要咬咬牙,共同渡过难关。一开春,我就挨家挨户走,把佛手苗送到大家手里,大家好好种,那是摇钱树呀。”
“我们不稀罕那破树子!吹得神,谁见过卖多少钱?当发火柴一燃就过。”
“那可是我一个冬天的心血呀,怎么能这样说呢!”叶彩三气得握着的实心竹在颤。额头冒汗,怕是胃痛了。
“老支书,你是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咱全寨人公认的。可有些干部不像你,又造房子又吃肉端酒,他倒是过闹热年了,我们呢?哪个来管我们?”
“不出去可以,每人发五十块钱,五十斤粮,我们兔子一样听话,呆在雀儿寨不走。”
闷牯子这一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顿时,像一阵旋风刮起,叫喊得更凶了:“我们不要那佛手苗,发钱发粮。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就找县移民局,县政府!”
叶彩三一脸苦笑,说:“乡亲们,你们是晓得雀儿寨家底的,你们这不是给我们为难么?”
“左一个乡亲们,右一个乡亲们,你是在哄骗咱。”闷牯子用手推叶彩三,“让开,莫耽搁我们上船,我们还要去县城哩。”
后面的人往前拥。叶彩三年迈体弱,已经被闷牯子推到水边了。人们纷纷跳上船,直喊:“快点……快点……开船……”
良子和方舟、木瓜一直在后面观看,一见情势紧了,冲上前去,一个箭步,飞身上船,顺手抓住叶彩三的大衣往上一提,叶彩三被提上了船,没有被人挤到水里。良子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么子?”
闷牯子领着人正在上船,突然看到从河岸上飞来一条大汉立在他面前,不由猛然一怔,连连往后退几步。良子从天而降,闷牯子猛然惊退,把在场的人全部吓得目瞪口呆,连叶彩三也成了泥塑木雕一般,惊呆着两眼一动也不动。
闷牯子终于回过神来道:“我们要去县里要回该我们的。我们没吃的了,没法过年,我们移民为国家贡献那么大,可我们比其他农民的生活差远了。凭什么,我们不服气。良子哥,你们家好像也是移民哩。”
“可我们不给政府添乱,我们要靠自己想法子。”
“你风格高,你是党员,做么子进拘留所了?”
“你——”良子一把抓住闷牯子的衣领,拳头拧紧了。
“莫要打人!”叶彩三制止他。
良子把拳头放下来了,闷牯子晓得他不敢打,便掰开良子的手,整整衣领,转身吼驾长:“还愣着么子,开船!开——船——”
“哪个敢开!”良子对驾长道,“县政府要是出了事,你逃不脱!是你运的人!”
白发的老驾长为难了。
“我来开,我不怕!杀头坐牢我去!”闷牯子要去后面开机器。
良子一跺脚吼:“闷牯子,你要是再敢挪动一步,去动机器,老子掀你下河!杀头,坐牢也吓不倒我!”
闷牯子真的没敢迈一步。方舟走上船,站在船头,面对一船的雀儿寨老乡,炯炯的目光,在全船人的脸上扫视了好久,道:“我们都认识,我也算半个雀儿寨人。我也当过副县长,也算管得了你们的官儿。你们一定要去县城闹事,我问问,你们谁是头儿,准备要干么子,站出来和我讲。是谁,站出来呀……是你吧……闷牯子?”
闷牯子不开腔了。
良子说话阵仗翻天,他们不怕,他们晓得良子跟他们一样,是农民,而方舟就不同了,神态非常镇静,讲话的声音,与他们见过的县领导一样,非常平静。这平静背后是威严和权力。他们心惊胆战,一个挤一个,缩在船舱里,头缩在棉衣领子或围巾里,缩头乌龟一般。
方舟连问了数句,见全船鸦雀无声,又补充说:“我前天一进寨子,就有人给我说,寨子里有人在私下开会串联,要闹事。我还打算见见大家,听听大家的想法、要求,了解一下要怎么个闹法,但事多还没来得及,你们就要出发了。你们倒是给我说说,怎么个闹法?请大胆地站出来说,说在明处。”
吵闹得最厉害的人,如今都不开腔了,一个个缩下去。半点声音也没有,连一根钢针掉在船板上都听得见。方舟把目光落在闷牯子身上,上下扫视了他一阵,说:“你叫闷牯子?你说吧,我看你嗓门最大,冲在最前头的,到底为么子事?”
闷牯子不敢正视方舟的目光,声音也比刚才小了许多:“我们听说,国家为我们拨了钱,我们就是想去问问……”
“你听谁说的?”
闷牯子不开腔。
“叫你说出人来,你又不说。要么你是要保护挑唆你的人,要么你也不大相信他的话,只是想借势闹闹。乡亲们,你们要相信,政府是为老百姓的,中央来的钱,政府一分一厘都不会克扣,全部发放给你们。闷牯子带你们去县城,你们莫去。一层肚皮一层山,你们晓得他就是为你们?他在寨子里的表现,你们是看在眼里的……”
“方书记,你这是过我们的堂呀?”
“是又咋样?闷牯子,我八几年回过雀儿寨,你还小,我不认识你,你肯定认得我。刚才我了解了你的德行,你是一口勤快牙,一身懒肉巴。你这汉子大,其实一包水。”
方舟看把闷牯子镇住了,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一点,非常痛心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为么子?一个一个地讲吧。如果现在不好讲,回寨子讲也可以;你们找我也行,我到你们各家去拜访也行。我虽然现在没在云丰县工作,可我是市管干部,有机会会把你们的情况向上反映的。我想回云丰县工作,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话说回来,移民的后期发展工作才刚刚开始,工作有些跟不上。移民遇上灾荒,我们一定要把情况查清楚!真正缺粮的,发粮。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发!我在这儿拍胸膛,我方舟负责到底。”
他的声音洪亮,震动着河面,也震动了人心。从眼光看,人们相信他说话不是放空炮。方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如果有人不缺粮,也不缺钱,存心与政府捣乱,那么也把话说在明处,不要装缩头乌龟,站出来呀,要想吃胡豆,又怕声音响。不敢站出来呀,生成的猫儿,改不成虎。我警告有些人,要想利用移民生活中暂时的困难,欺骗群众,破坏安定,那是梦想!人民不答应,政府不答应,我们共产党也不答应。乡亲们,回去吧,不要人引着不走,鬼拉着飞跑。”
一船的人,竹篮里装的鱼鳅,走的走,溜的溜,早去了一大半。
这时,良子大喊老支书,老支书倒在船上,蜷成一团——又是胃犯病了。老支书直说:“吃粒‘胃舒平’就好了……”大家齐动手,把老支书抬回雀儿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