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木匠们斧头或推刨插进腰带里,从梯子上下地了。黑牛两口子、山雀,分头邀请匠工们,送礼的亲戚们和帮忙的相邻,到侧边的旧房去入席。从那边屋门口飘出炖肉和炒蒜苗的香味,还有浓烈的酒香,围观的人群开始骚乱,人家要坐席了,还好围着守嘴?大部分人散去了,一部分人被主人拉住不让走,这一下子方舟暴露在眼前了。看见方舟,黑牛一愣。
“……方书记,我还没去看你,你就来了。”
“我是路过。我和木瓜去看庄稼地,路过这里。”
山雀问:“木瓜他人呢?”
“他人呢……刚才还在这儿……”方舟环顾。发现木瓜在十几丈远的草垛子旁边,蹲着,缩着头,像一只水田里的秧鸡。
“木瓜……木瓜……”山雀跑了过去。
“山雀,家里还要招呼客人呢。”黑牛追着妹子的影子喊,“叫木瓜来喝酒。”
黑牛叫方舟喝杯酒,方舟拒绝了:“恭喜你了,可我和木瓜还有事。”
黑牛听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尴尬地笑着,道:“我忙得一塌糊涂,没有参加昨晚的支部会。”
“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支部会都是应该参加的。更何况研究的是关系到全寨老百姓的事。”
“是的,是的。我给木瓜请假时说了,有么子决定给我说,我执行就是。”
“不是执行就是。你是村长,全寨子人怎么过年,这是大事,你应放在心上。”方舟说话毫不客气。“自己有炖肉吃,有酒喝,就不管雀儿寨人过不过得起年,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不叫当家人。”
一席话说得黑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开了绸缎铺。
“雀儿寨人的生活状况你多少有些了解吧?”
黑牛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便没有作答。
“这房子是你贩山货发财造的?”
“赚了几个小钱……发财说不上。”
“雀儿寨的发展你思考过吗?你分出点精力过问过这事吗?”
“方书记。我建这房,这么闹腾,也是给大家树个榜样。咱移民也是有希望的、有奔头的。”
方舟笑了。他笑黑牛的强词夺理——你建吊脚楼还意义重大哩。你建自己的房,是在为党作宣传哩。你想过没有,你吃香喝辣,乡邻们心里多不好受?你是富了,不顾乡邻们了,乡邻们怎么看待共产党的干部?你对移民工作损害大着哩。
“你去忙吧,那么多客人等着你哩。主人家不到席,客人不敢动筷子呀。”方舟想想,自己还有事哩。
“方书记,你几时有时间?我们十几二十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有时间的,以后吧。”
“山雀——山雀……”黑牛堂客在喊,那边席上差人。
谷草垛边,两个人的身影都不见了。
方舟走出马桑林,才追上木瓜、山雀。
方舟说:“你家正忙请客哩。”
“我跟你们去看移民田。”
“你怕不是看田吧?”
“不是看田是看山呀?”
“是看人,看走在你身边的人。”
“方书记不正经。”山雀嗔怪着,一扭腰,跑到前面去了,敏捷得像林子里的山鸡。
山雀是个漂亮的姑娘,长像一点不像她哥。
黑牛矮胖,山雀柳条;黑牛脸圆,像个南瓜,山雀瓜子脸,一对柳叶眉弯进鬓发里;黑牛皮黑,山雀皮肤白里透红,像才拔出泥土的水萝卜,红得来掐得出水。方舟直夸木瓜好眼力。别看木瓜憨厚,闷嘴葫芦一个,选细妹子倒是有心计。
“新房子修起了,嫁妆办起没有?”
对方舟的问话,山雀像是没听见,木瓜倒是有反应,一张脸挂成要下雪的天空。
“莫非还没谈起结婚的事?”方舟以为木瓜、山雀都不小了,该谈起这事了。
“山雀她哥不答应。”木瓜闷声闷气地说。
“你木瓜不缺胳膊少腿,又是支委。”
“嫌咱家穷。”
一路上,木瓜都极不情愿去黑牛家,还有这层意思,他是不满意黑牛干涉他和山雀的婚事哩。
“山雀是啥想法?”
“你看得出来。”
“这就好。这是么子年代了,谁还干涉得了?”
移民田在寨子背后靠山的几处坡地上,以前是坡土,有的种了点洋芋,大片的荒着,让牛羊放牧,河边的好田好土被淹后,这儿变成全寨人的主要粮食田,坡改梯,但水源问题解决不好,水渠漏,引来的清溪河水流拢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远远不能满足庄稼的灌溉。再加上生荒地,土痩,粮食产量低,经济作物也长不好。前几年还搞了个移民工程,在右边几个小山峦上种起了茶树,建起了村子所属的茶场,可能土质不适应,或技术不行,茶叶卖得不好,茶场用去一笔移民生产资金。这几下折腾,村子发展生产,就再也没有钱了。
一边听着木瓜的介绍,方舟一边蹲下地,手抓起田里的土,搓揉着,细看着说:“果然是太瘦,缺肥。至少得种上五六年的庄稼,肥力才上得来。这是下了雪,不然墒情也成问题……怎么一个水渠都修不好呢?”
田边的灌渠是用石板砌的,用水泥坐的缝,可从石板缝里已窜出一笼笼草,草枯黄了,但可以想象,春夏时,草长得茂盛着哩。方舟用脚蹬蹬石板,石板松动了。
“这叫么子水渠,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谁负责修的?”
木瓜瞄瞄山雀,不说话。方舟猜到了。
“是村长?”方舟生气了,“田地是农民活命的依靠。这依靠都没有了,叫农民怎么活?这是犯罪!修这种质量低劣的水渠,也糊弄得过去,肯定有经济问题。山雀,我们谈的是工作,你不会有意见吧?”
山雀苦笑一下。
木瓜迟疑着说:“良子就是揭露水渠的问题,也包括茶场,遭到打击的。”
“这个良子,三天了,还躲着不见我。”
“你还没见到良子?”山雀问,“良子就在山上,我带你去。”
“山雀——”木瓜喝住她。
“好个木瓜,原来你晓得良子在哪里,有意不让我见呀……”
木瓜一脸的委屈,道:“……是良子不让……”
“这小子太鬼!”
“咯,那半山茶场,那里有个茅草棚子……他就住在那里。”
顺着手的指向,茶树围着山峦,一圈一圈,像墙垛,小山峦的顶上,一座白雪覆盖的小屋,一个小馒头包,在太阳光下银光闪闪。
“茶场不是倒了么,他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这儿做么子?”
“从拘留所出来他就搬到这儿来了,秋风起,黄叶落时就上来了。”
“难怪他爷爷骂他!这点打击都经不住!上山……他躲我,我偏要见他!”
三个人沿茶树间的小路上山。还没爬上地坪,一条大狗就立在地坪边对着来人咆哮。
“野豹子,是我……”山雀在喊,大狗不叫了,冲下来,围着他们打转。
这条大狗是条撵山狗,体大,腿长。嘴筒子长,模样凶狠,一身毛黑白相间,如同豹纹,才取了野豹子这个名。木瓜摸着野豹子的头说这狗是良子从部队带回来的,淘汰下来的军犬。
地坪上的雪比下面垫得还厚,太阳照射着,可风大,一点不暖和。
“良子……良……子……”木瓜喊,小屋没有动静。
小屋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屋里的火熄了,冒着青烟,冷秋秋的。屋里啥都没有,只是在火铺边铺上些干谷草,上面扔着件黄军被。被烧了个黑洞,一定是火星星溅起来烧的,墙上挂着一件军用雨衣,还有一支自制的长管猎枪。火铺上冲堂钩上悬着一口铁锅,方舟掀开锅盖看,一锅的洋芋坨坨。用手摸摸,还有些余温。墙角堆的也是洋芋。看来良子在山上顿顿都是吃这个。
他是觉得丢脸,没脸见人,躲在这儿?这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方舟对他也陌生了,他到底是心高气傲,还是没出息?一排三间屋,是茶场的办公室,烘炒茶叶的作坊及保管室。房子是竹子夹壁墙,糊的泥巴,顶上盖的是谷草。茶叶生产是季节性活儿,一年有大半时间没人,这房也就搭得简陋。草棚顶掀开一角,雪都飘进来了,在墙角堆成一堆。
“这房子还住得人么?亏是良子哥……”山雀有些心痛了。
“等会儿,我喊几个人来,爬上屋顶重新盖一盖。”木瓜道。
山上没拉电线,小桌上一盏煤油灯。桌上摊着张地图,是手工画的,画的一条红线沿着山峦弯弯曲曲。木瓜说:“是灌渠的走向。我和良子把灌渠路线改一改。这几天,良子正在计算整个工程造价。”
方舟心里一亮,良子没有消沉。
桌上还有一叠书,有土壤学、作物种植、果树栽培方面的。良子是想改变家乡面貌呀。
良子哪里去了?“他能去哪儿,不会走远的。”木瓜道,“野豹子,带我们去找良子。”
拍拍野豹子的头,野豹子听懂了,转身出门,沿茶园间小路跑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野豹子高兴得尾巴直摇,把茶叶子擦得“刷刷”响。
绕到小山堡的背后,展现的是一片洼地。洼地里的雪已经融化,地头有四五个人在喊,一个人在赶着牛在翻土。扶犁的不停地吆喝,挥动着鞭子,牛走得飞快。地头还有两头牛。扶犁的穿一件黄色的统绒衫,满头大汗。牛背也热气腾腾。远远望去,方舟就能认出扶犁的正是良子。野豹子窜到地头叫,良子扫了半坡上的人一眼,又继续犁。犁到地头,几个人忙着卸下牛,又把犁套在另一头牯子身上,良子赶紧脱下军用统绒衫,只穿一件红运动服,驾着牛又犁。
这是么子事?坡上三个人都愣住了。
走到地头,香草也在。这死女子昨天也对方舟打埋伏。香草有些忸怩,赶忙迎着方舟说:“这三十亩地是旱改水。寨子里的牯子去年死了两条,等一开春,人家也要用牛,等人家用完再用,季节就赶不上了。良子昨天从猪儿寨借来两条,良子家一条,三条牯子。良子夸口自己一人犁得下来,于是村人打起赌来,三头牯子赶上坡,驾上又犁,牯子累得吐沫子,就换一头牯子犁,这叫牛歇人不歇。牯子都吃不消了,人顶得住?你来得正好,方书记,你去劝劝他吧,莫霸蛮了……”
“别劝,哪个都劝他不住的。”作为良子的战友,木瓜最了解他。
那地头的两头牯子果然累得吐白沫了。再看看犁田的良子,除了满头像掀开盖的蒸笼热气腾腾外,手扶犁稳稳当当,鞭子挥得仍然有力,吆喝声均匀。
与十多年前见到的良子相比,现在有些变化。长得结实了,像一棵大青冈。眉宇间透出一股子英气,那是从兵营中练就的。已褪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额头上的皱纹和腮帮子上的胡子须须,记录着他的沧桑阅历。他身上唯一没变的就是如今见到的这份“拼命三郎”的劲。
冬季农闲时寨子里的青壮年总要组织几次“赶山”,一来消除林子里的野兽们对寨子里的人、牲畜、庄稼地的侵害,二来收获些食品。可打猪也危险,野兽被困住,困兽犹斗,好几回野兽伤人。因此不准细娃赶山。良子不听,要去。约木瓜,木瓜不敢,他自己跟着方舟他们进山——等他们先走一个时辰,然后踩着他们的雪窝子走。他带着自制的土枪,直到方舟发现旁边的杂木林子里树枝在摇晃,传来“扎扎”的声音,举枪瞄准,冲出林子的是良子,差点开枪打着他了。赶他走,他怎么也不走。也不好赶他。
他一个人出山,遇上野兽咋办?良子打猎不怕死,天生一个英雄汉。守候两天,见到一头小野猪,野猪没有看见他,都快从前面横穿小路过去了,他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方舟拉都没拉住。野猪转过身,对着他冲来,他也不躲闪,野猪张口就咬,咬住枪筒,良子一扣,野猪脑门心开花了——要是一百多斤以上的野猪,良子怕就没命了。
良子打死了野猪的消息传遍全寨。可全寨人一致决定,再也不让他去,方舟也不让,良子老跟着他,他责任重大,可良子爷爷要让他去——土家汉子不会“赶山”,那是个右客。
……田犁完了,三头牯子累得腿直闪,良子也满头大汗,但身板闪都没闪,一棵大青冈。
香草给良子抹汗,良子拖过毛巾自己揩,一边说:“把三头牯子累垮了,多拌点麸子、打米豆喂喂,一定注意,莫让猪儿寨的人晓得了,晓得了要骂死我。”
良子走到方舟面前来,憨憨地笑,说:“两天都没见你,我这里忙,要赶季节,穷呀,穷只有打这些馊主意。”
“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不想见的理由。见你比见中央领导还难哩。”
良子抓着头皮“嘿嘿”地笑。穿上统绒、黄军大衣。
山上仍然很冷,不能在野外呆久了。兵分两路,一路牵牛回寨子,一路回茶场小屋。照例是野豹子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