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良子和方舟都躺在自家火铺前。
良子刚睡下,被窝还没有孵热,又轻轻爬起来,开开门,走到外边,仰起头四面看看,雪花又开始飘起来,才晴了一天,这雪又来了。他叹息一声,退回来,关好门,独自在火铺坐下,拣起块柴,点燃香烟,吸着烟,低着头,在沉思,在默想。
“你做么子还不睡?”翻了个身的方舟见良子坐在火边。
“又下雪了……”
使他烦愁的事,他没有对方舟说。外面的雪越大,下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沉重。方舟看出他的心事,道:“我们昨晚开会前作了调查,群众生活无大的困难。”
“可这一场雪下来呢?情况又会有些变化,又会有些人家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了。在这样的雪夜里,那些少衣缺被的人家,这一夜如何度过。”
良子扳着指拇一家一家地想,估计哪些家有困难。但最犯愁的,就是算出了这些人户,可村子里也无法帮助渡过雪关。他忍不住叫醒方舟。
“我想到一个办法。凡是党员、村干部,再困难都拿点粮食出来,愿意多拿欢迎,少拿不强求,集中起来支援贫困户。有时我们党员比群众还困难,可谁叫咱们是党员、干部哩。”
“这个主意好。”
良子又想起白天在河边渡口那一幕。看那闷牯子态度蛮横,辱骂自己,可依他那家境,估计家里真的缺吃的了。自己家就爷爷两个人,自己劳动力好,爷爷也吃不了多少,多少还有点粮食。他把烟按熄,站起身,不声不响,走进厨房,找了条蛇皮编织袋,将米柜子打开,装了一袋洋芋、红薯,又装了几斤白米。蹑手蹑脚走到堂屋,还是把方舟惊醒了。
“这是去哪儿?”
“不出寨子。一会儿就回来。”
良子扛起口袋,走出门去。
闷牯子的家很好找,寨子中最破败的吊脚楼就是。摇摇欲坠,朝两边倾斜,用杉树棒子打撑子撑起。屋里亮着灯,有麻将声,良子便不想进去了,敲敲门,里面麻将声没有了,半天才有人问:“哪个?”声音小心翼翼,是闷牯子。
“是我。”
里面听是良子,就有凳子倒地的声音,怕是来抓赌的。
“我睡下了。”
“把门打开。”
门打开,是闷牯子打开的,他哭丧着脸,道:“良子哥,我们真的没赌,你看,没钱赌,冬夜长,打牌磨时间。”
屋里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桌上没钱。
“你可以搜,口袋翻给你看。”屋里的人说。
“我不是来抓赌的。”良子把蛇皮口袋塞到闷牯子手上,“这点粮食够你吃半个月的。吃完再想办法吧。”
“这……”闷牯子抱着一袋粮食,“哪能要你的?我晓得,家家都不好过……”
“大家早点歇着吧,养点精神,这几天村里有统一行动。”
“么子?”
“至少不是上县城示威。”
闷牯子搔搔头皮,尴尬地笑着。
良子转身走了。
良子走在村道上。
夜晚在冷而长的黑色里悄悄地展开。
风带着雪花,纷纷扬扬。从暖和的闷牯子家出来,走在冷寂的村里,良子打了个冷颤。裹紧军大衣。良子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被后来的雪掩埋。
家家户户,人们都在火铺前缩成一团熟睡。寨子里所有的狗,就是闻出良子的气息,也不出来叫一声,舍不得草堆里已经睡热的窝。
可雪夜里,并非只有良子在行走。
回到自家院坝,良子觉得下腹有些坠胀,便摸到柴屋,对着粪桶屙尿,一撒尿便打了个激灵,抬头看,院坝外三对绿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良子一慌,尿都憋没了,抡起尿桶边的扁担去追赶,还没提好裤子,打着绿电的野物转身疾驰,从地上留下的脚印看,不是毛狗(狐狸)就是野猪。
良子赶忙回屋,一阵阴冷的风把方舟惊醒。
良子兴高采烈地嘘了一句“来了……”
方舟笑了。就这两个字,他全明白了。他说:“我就估计,好大的雪嘛……”然后眨眨眼,显得很神秘,又极其兴奋。自从河边拦回闷牯子,方舟的想法动摇了。赶山是违法的,可影响总比移民上县里围攻政府小吧。
赶山,是土家人冬季的重要农事活动,说得喜气点,是节日。
当山寨落下第一场雪时,土家汉子们就兴奋起来,不过这时的兴奋是按捺着的,一到夜里,就竖起耳朵听,皱着鼻子闻,捕捉寨子外头的异物动静。
当山坡上尚未割下来的苞谷秆渐渐从黄变灰,粮食一进了仓,金色的苞谷,红色的高粱挂在栏杆上,鸡壮了,猪肥了,寨子里散发着诱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风一吹,飘进山林里。野猫子、豺狗子、刺猪、野猪、狼,一齐从林子里伸出头来,朝寨子张望,鼻子闻着。可它们不敢迈出林子,它们看见寨子里有人打火把,有狗叫,不知道对它们到来的反应。它们克制着巨大的诱惑。
雪落在林间,地上垫着厚厚的雪,捕食困难了,便把头调向寨子,对寨子的恐惧让位给饥饿的熬煎。有的试探性地来到林与地的交界处,机警地望着寨子,一有风吹草动,一转身溜回林子。更多的是以大树、灌木丛、谷草堆为掩护,一动不动,窥视着寨子,活像一群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寨子到底是个大餐馆,还是有进无出的大网?夜里,落着雪,野兽们饥饿难耐,再也顾不上自身的安全,躲在密密的雪幕后面,从大道、小路、柴屋的背后潜入。一路走一路嗅,一有动静就停顿下来,准备转身逃跑。一阵惊惧过后,发现寨子里所有的生灵、活物都进入梦乡,便又开始步伐坚定地挺进。当它们确信整个寨子不设防时,便开始了大餐。
它们吃背篼里的洋芋、芋头,扯下柱子上的苞谷棒子,去掏墙角圈里的鸡,它们大嚼,吃得一夜的响,还打闹欢快地叫。它们把寨子当成自家的庭院,在自家屋里作欢快的劫掠,甚至杀戮。野猪较为愚笨,把庭院里的缸缸钵钵、筲箕簸箕都拱翻了,加以践踏。野猫子最讨嫌,勇士般地冲上台阶,对着石门坎屙一泡尿,让主人家过后三天里,进进出出都闻到那股狐骚味,臭不可闻,经久不衰。
土家山寨们绝不在自家庭院开枪射杀野兽,除非野兽毫不讲理地闯进朝门。他们通常在山林和田野捕获它们。
野兽们可不讲兵法,也不要面子,它们偷袭了寨子,血洗一场,不等天刷粉亮,就带着猎获物——鸡、鸭、玉米棒子,潮水般地退去,回到山林。
第二晚再次血洗。毫不留情。
这次不能让它们血洗。雀儿寨一贫如洗。没有么子可血洗的。这次是野兽们一探头就打。雀儿寨太需要它们的肉来充实年夜饭的餐桌。
第二天,良子在寨子中间的那几棵柏香树、柏子树下面集会寨子的青壮汉子们开会。柏子树,不是柏树。柏树,土家人叫它柏香树。而柏子树,其实是比柏香树更硬的杂木。寨子里这几棵柏子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它向高出伸,向四周延,像一位威严的长者,庇荫着雀儿寨的百姓。
良子在树下说,野兽已经进村了,大家回去准备家伙,听候命令,一旦时机成熟,进山狩猎。
男人兴奋得直搓手。一个人说:“昨晚我从木格窗的破纸洞,已闻到那骚味。”
“狗屁。那骚味是从你女人身上散出的吧。”
“半夜里,我听到了声音,从寨子边林子里传来的。”
“鬼话,半夜里,那正是你和女人在快活,还听得到林子里的声音?”
说笑归说笑,回到家,男人们开始认真准备起来。晚上,火铺前,狩猎的物件一件件摆了出来。长筒火药枪,短柴刀,铁砂子,装火药的皮口袋,牛角号,细棕绳套网,男人用细布蘸着机油擦拭,擦得锃亮。细娃伸手要摸,大人吼:“扎手哩。”细娃的手又缩回去。女人说:“你莫把细娃吼哭了。”
把牛角号塞到孩子的手里。
难怪细娃稀奇这些东西,春夏秋三季,这些东西都不晓得藏在哪里,细娃找不到,连女人也找不到,这一下,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女人为男人准备去雪地里走的棕色脚草鞋;男人们做这事很兴奋。
这是入冬以来他们做的第一件可以称之为事的事。
自粮食收到家后,男人们就闲下来了。吃烟、睡觉、打牌是主要的生活内容。晚上照例要把身旁的女人搂过来,快活一番。累了一年了,特别是农忙时节,男人一上床就睡的像头死猪,早把夫妻那点快活事忘了。这下闲了,女人也就将就男人,多给他们一些补偿。
这些年外出打工的多了,好多寨子成了没有男人的村庄。冬雪的晚上太漫长,更是难熬。年事高的老人怕冷,往火铺里添把柴火,便早早睡下,听风吹老树的呜呜声,听雨打击雕花窗的嗒嗒响,听寨子与山林的交谈,听着,听着,进入了梦乡。
这时,寂静的寨子里传来猫叫,只一声,多半是从柴屋或后门边传来的,极其可疑。可疑之一还在于,那猫叫不是面对严寒无可奈何的哀叫,而是压抑着的喜悦。猫叫过后,屋里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后门“吱呀——”一声,声音是细微的,小心翼翼的,木门不是马上打开,而是被人轻轻抬着打开。这轻细的声音,在沉睡的寨子里,仍然能传得很远。
门开了,一条黑影闪进屋里,两个热身子紧紧抱在一起,激动之间,把灶台上的煤油灯打翻了,煤油浸漫着,刺鼻的气味弥漫了一屋,睡在火铺边的猫睁开一只眼,对两人叫了一声,然后闭上眼。两个人不顾这些,闷声倒在床上,在床上弄出各种声音,声音很大,伴随着压抑着的放肆欢叫。
这欢叫的热度,足足能把冰雪世界融化。
当两人瘫倒在床上后,这些在漫长冬夜找寻欢乐的男女,对门斗门方的摩擦声总是心存芥蒂。那木门的响多少让人胆战心惊。如何才能让木门不响呢,往门斗上面倒碗水,打湿门斗往上抬,如果能滴几滴香油,润滑更好。于是在两人同心协力下,木门的响声越来越小。冬天还在过,开门次数也在增多,开门的声音更加细小,寨子里听不到一点响动。但黑暗中寨子里鬼鬼祟祟的人影时隐时现,雪地里留下纷乱的脚步,连本人也不清楚哪是自己的,哪是人家的。
自良子宣传要“赶山”,那撩人心魄的开门声没有了,鬼鬼祟祟的身影没有了,连夫妻之间正常的“功课”也停止了。
土家寨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赶山号令一下达,参加赶山的男人就不能同女人做事,谁要是自破规矩,就是亵渎山神,这一冬的赶山就沾不拢边。自己丢人,男人笑话,连女人也不拿正眼看,后门、柴屋的猫叫后,会有柴块子狠狠砸出,丢出一声“挨千刀的,别处叫春去吧”。
一天的平静,男人们积蓄得血气冲腾,这冲腾不准备用在女人身上,而要用在赶山。
这一晚,村里的好几个男人,包括良子,都确定晚上看到那绿汪汪的目光是狼豹,便决定赶山。
良子家本来应自备一刀猪肉,一只鸡,可今年备不起了,阿鸽送来一只大红冠子的雄鸡,那是她准备过年杀的。良子也没说客气话,接过公鸡,来到柏子树下,把公鸡和赶山的家伙摆在石凳上,设了香案,燃上红烛。良子的牛角号一吹,凡赶山的男人和不赶山的男人、女人、细娃都来了,他们要进行庄重的祭祀,专名叫“祭草”。先是敬香,磕头,然后杀公鸡,鸡血一滴一滴滴进一排排盛了水的土碗里,每个赶山的男人端一碗,一饮而尽。
这叫歃血为盟。赶山有一定的危险性,遇上危险不能退缩,要一拥而上,打虎还需亲兄弟哩。
赶山的人都穿得厚厚实实,肩背火药枪,腰挎短柴刀,别着牛角号,有的还背着棕网,脚上一律是棕色脚草鞋,威武雄壮。二十几条猎狗不停地叫着,兴奋地刨着雪。这群狗中,数野豹子最壮,也显出一副领袖相。它没有参加狗们的乱叫,刨雪,而是蹲在良子身边,一动不动,傲视群雄。它是退役的军犬,它懂得临战前的头脑冷静是必要素质。它瞧不起这群“新兵蛋子”。
良子的牛角号一吹,人欢犬吠地向山林进发。
方舟跟猎手们一样,走在队伍里。戏剧性的变化是,以前良子央求他,他不带,现在他希望参加,良子考虑他是干部,出了事不好说,最后才勉强答应了,给了把马刀给他。并提出条件,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和野豹子。那把马刀三尺来长,雪亮雪亮,是部队转业时团长送给他的。方舟提着刀走在一边,总觉得良子小看自己。自己一刀能砍死狼哩。
北风小刀子一样地刮。山林躲在雪花的后面,惊恐地看着这支逼近的武装,或许那些进犯过寨子的野兽们也在雪后窥视。踏着厚厚的积雪,“叭喳叭喳”地响。开始,觉得周身寒冷,走了一阵,便满脑壳冒热气了。跑在前面的狗嗅着雪地,兴奋得低头乱钻,良子急忙把野豹子唤回来,不让它们在狩猎者没到岗位前,就打草惊蛇,让野物逃跑。
队伍来到林子边便停住了,这是狩猎的第一道战线。几位有经验的猎人围在良子身边,都蹲着,用树枝在雪地上划着,完全是一幅打仗布阵的场面,查道口,在哪儿布网,在哪儿守垭口。听了介绍后,良子分配任务下达命令。良子在部队就是连长,有指挥作战的本领,大家服他。看着良子成熟起来,在雀儿寨人中已有了威信,方舟高兴。
土家人狩猎分“坐道口”和“赶遍山”两支人马,枪法好的,坐在道口上待猎物过来时,负责击毙逃窜的野物,另一支人马带着猎狗满山遍野地赶出野物,迫使野物朝道口那儿逃去。坐道口的有单人坐道和多人坐道。单人坐道,要挑耐得住性子的人,他时时听来路上的响动,不用抬头,能辨别出是么子野物过来了。紧要的大野兽过的道口,需两人或三人埋伏着。这种人员的选择一定要准,不然,野兽会夺路而逃,劳累一天将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