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出来了,照着雀儿寨的普山普岭。雪没有化,出奇的冷,阳光经过雪的反照,刺得人睁不开眼。人们仍从吊脚楼里出来,享受阳光。
一天一夜的雪把人们驱赶到火铺前,猫狗一样地蜷缩着,烦了。劳动惯了的土家人,窝上一天,筋骨都痛,走出来活动活动。
从各家的场院到街上,再到通往镇的庄稼地、山林路都踩出了一条黑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哩。
细娃们、狗们没有顺着黑道走,他(它)们踩着雪跑,在雪地里打滚。雪霁后的第一个太阳让他们兴奋不已。
庄稼人没有心思玩,一天的大雪,他们挂欠着坡上的庄稼地:麦苗让雪瓮好没有,胡豆苗让大风刮倒没有,自家的柴山倒了几棵树和竹,是不是要立马拖回寨子……魏捷和方舟一道,在良子家的火铺边过的,一早去了猪儿寨查看灾情,那也是个移民村。
良子爷爷一早就伏在案桌上写春联。
方舟和木瓜约好了,今天去看移民田,看看地里庄稼的长势。他想实地考察一下,新开的地到底有多痩。
走出寨子,方舟手遮着刺眼的雪光,打量着山川田野。
前一晚没看真切,昨天又是大雪,今朝才看清雀儿寨的全貌。
有在山湾,有在山脚,有在清溪河畔,有的一幢两幢,有的八十幢、八幢,有的是一字形,有的呈丁字形;有的在冻雨寒风中瑟瑟地立着,有的在树木的遮蔽中暖和地蹲着;有牛栏、猪圈、鸡棚和柴屋,在房屋的前面,背后,或地坝旁上簇拥着,细娃娃一般地凑热闹。
地坝边上,屋后的沟渠边,黄灿灿的稻草、麦草或苞谷秆堆成锥形,或挂在枫香树、桃树、李树上,活像树长了胡子,边上是码好或散放着的柴枝枝或树疙蔸,那是才从山上盘回来的湿柴,晾一晾才弄进柴屋。
这一幢幢的吊脚楼便组成了雀儿寨。
雀儿寨的房屋、厢房、转角和吊脚楼,一正两厢两吊脚楼的房屋叫撮箕口房屋。有的房屋是三四间正房,横横地排成一列;有的房屋有灵气,在左边或右边带着一个转角和吊脚楼,像一把曲尺;有的房屋两边有转角和吊脚楼,像只撮箕。
其实,雀儿寨的吊脚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七姊妹山四十八寨的土家人,居住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土家人的建筑传统就是建这种木结构的房屋。
修建房屋是土家人一生的大事。
修建房屋是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先是资金和材料的准备。四十八寨的经济是农耕经济,靠土里刨食,一年干到头,除了吃穿,所剩无几。这就需要当家人从全家的牙齿缝里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省。省下来的钱用报纸包好,再用塑料袋裹好,藏在家里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或卧室的墙逢中,或房顶的瓦片下。一般情况下,这钱是不能动用的,生疮害病,细娃上学,庄稼遭小灾,都不能动用这钱。那个一年比一年胀大的纸静静地躲藏在那儿,像神灵一样守护着这家人未来的日子。
远比积钱要早,那就是很早盘算着修吊脚楼的材料。修五柱还是七柱,需要多少木料、石料,这得事先向掌墨师问好了的。于是,土家男人就要盘算这些材料从哪里来。前山的哪几棵树,再隔几年可以做柱子了,后山的哪几棵松树可以采来做大梁,地头边的柏香树可以做横梁、哪条沟的大青石可以采来做柱础和磉礅……这就是要男人们长年在山野劳动时留意的,记在心里,日夜谋划。一遇上暴风雨或大雪,男人就睡不落铺,时不时起身看外面的天气,把右客也吵醒了。雨停雪霁,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跑,去看那些心目中的树被雷击燃没有,被风摧折没有。至于那些田边地头的树更是男人的宠儿,从坡上办完阳春回来,路过柏香树,便把锄放下,坐在树上抽袋烟,边抽烟,边用目光瞄树,目测着树的尺寸,看几年后修房能不能派上用场。
待树长得一定尺寸时,男人们就会把树伐倒,扛回家来,找地方码上,上面盖上塑料布。今年一株,明年两株,几年下来,好大一堆。树放在家里比长在山上更让男人心里踏实。
吊脚楼的大小按柱头的列数定,有五列的,七列的;家境好的,甚至有九列的。雀儿寨的吊脚楼一般是七列的居多。
这十多年来,四十八寨做生意的多了,年轻人在外面打工的多了,多少弄了几个钱,山寨里的吊脚楼渐渐失去了魅力。平地里立起了灰色砖混结构的平顶楼房,有阳台,安铁门、滑窗,墙上贴瓷砖,或雪白,或浅黄,或紫青,那么霸气、娇艳,把古朴的吊脚楼挤到寨子角落里去了。
山坡上有歌声传来:
……
十月立冬又小雪,豌豆麦子正种得;
抢挖红苕办冬土,迎接来年大丰收。
冬月大雪过冬至,山中树子齐落叶;
多吃红苕与萝卜,增产莫要忘节约。
腊月小寒与大寒,后园梅花开得繁;
人人都说梅花早,隔年开起等春到。
这歌方舟熟悉,是土家民歌中的《二十四节气歌》,方舟听了好高兴。
雀儿寨人虽说过得苦,但他们仍在找乐子。只要心没死,什么事都好办。
走上清溪河的石桥,听见清溪河的河湾处,一片马桑树的后边有鞭炮响,这噼噼啪啪的炸声响了好一阵,在多少有些死气沉沉的雀儿寨,这响声特别响,特别刺耳。
“哪家在办喜事?”
“村长家建新房。”
方舟记起昨晚黑牛没来开支部会的原因,说是在备料。你是村长、支部副书记,怎么连支部会都可以不参加呢?方舟有些不高兴。
那马桑树林后还传来喧哗声,看来还挺闹热。
“去看看,听听造房歌。”方舟提议。
“还是不去吧……”
“我没听过造房歌哩。”方舟真想长长见识。人民公社时,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都弄得很穷,家家户户都忙填饱肚子,没有钱造房,山是公家的,建吊脚楼要大量的松木,上山砍木材要去公社批条子,难哩,所以当年的雀儿寨都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旧房子,没立起过一栋新的木列子,造房歌还是唱来耍时听到过。
“村长都没来见你。”纯朴的木瓜还想拉住方舟。
“他不来见我,我可以去见他嘛。这正好体现我没架子呀……走。”
方舟抬步向河湾走去。木瓜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路的一边是麦地一边是菜地。麦苗让雪瓮着,雪浅的地方露出一根根苗,碧绿碧绿的,像是大风吹起的草叶落在上面,极不真实。而地里的雪却是堆在青菜、瓢儿白的叶片上,碧绿中是小撮小撮的洁白。
黑牛家的住房方舟是清楚的。那是雀儿寨最为糟糕的吊脚楼。牌面为三间,中间是堂屋,二侧是居室和厨房。用不起木料,用冷竹搭的架子,用水竹、白夹竹扎成的墙,然后用泥巴和粗糠混合成的泥浆补壁隙挡风。
方舟为何这么熟悉?那是因那年遭雪灾,竹楼让雪压塌了,全寨人帮忙修的,方舟、孙为民一帮知青也参加了。黑牛家穷,父母去世得早,黑牛两兄妹,都小,办不了阳春,是寨子里的贫困户。为了赶工时,泥巴糊得马虎,四壁都灌冷风,方舟一帮知青在他们家吃偷来的狗肉时,总嫌那火铺里的火烧得不旺。方舟一边回忆,一边道:“那竹楼是该换了……”
木瓜冷冷一笑,道:“用得着你操心?九〇年就换过一道了。这是第三次了。”
“九〇年?”方舟惊讶,“这才过十三四年,就又住不得人了?”
“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哩。打工的人回来说,咱农村人怕是永远赶不上城里人。有句顺口溜是这样的:‘咱农村人才开始吃肉,城里人已经吃素。咱农村人才开始吃糖,城里人却尿糖;咱农村光棍能结婚了,城里人开始闹独身;咱农村人开始用纸揩屁股了,城里人又用纸揩嘴’。”
方舟笑了,问:“目前,黑牛家几口人?”
“身边就一儿一女,在读书,还有个没出嫁的幺妹子,叫山雀。”
“山雀?我记不得了。那年我回来,黑牛家是有个细妹子,扎两羊角辫,还没桌面高。”
“就是她。你看到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了。”
“二十多年前的了……这么大的妹子还没交代?留在家里做么子?”
木瓜没开腔。方舟睨了他一眼。谈黑牛妹子山雀的事,他有么子不好说呢?方舟记起来了,前天从清溪镇来,阿鸽说起山雀与木瓜在耍朋友的事。方舟笑了一下。
绕过马桑树林,来到一片地坪。方舟他们算是看热闹来得最晚的了,地坪上站了几层人。还有好多人在帮忙。有雀儿寨的,有邻近寨子的,石匠、木匠一大群。今天是上梁,建吊脚楼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黑牛家的房宅坐北朝南,背靠七姊妹山,面对清溪河。
土家先民除了敬白虎外,也有赶白虎的习俗,特别是在小孩子不满周岁时,要时刻提防“白虎星”,怕“白虎星”害,小孩一旦害了翻白眼、吐白沫之类的病症,便认为是“被白虎星罩住了”,要请端公来作法,赶走白虎,以消除孩子的灾星。在建造房子时也忌讳白虎,他们认为房宅左边是青龙吉神,房宅右边是白虎凶星。“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抬头望”的观念支配着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白虎抬头望”会使子孙难成人,导致半途夭折。房宅朝向一般也不坐东朝西,因为西方是白虎,“白虎当堂过,无灾也是祸”。
方舟和木瓜挤在人群里,没有声张,也没人注意他们。台阶上,站着黑牛和他婆娘冉武秀。黑牛老了,头发花白,可精神头十足:一身黑皮夹克,毛毛领,也不晓得那皮是真皮还是人造革,反正发着锃亮的光。他高兴了,拉链敞开着,也不感觉冷,露出一条猩红的领带,一晃一晃的,像摇着的一面旗。他叼着烟,咧着嘴在笑,在接受着群众的祝福。
地坪前,正在进行精彩的表演。
地坪有一头大水牛,象征性地犁地破土。掌犁者是位壮汉子,他边犁边唱:
手牵神牛入屋场,贺喜主东竖栋梁。
手牵神牛犁向东,东方红日照堂中;
手牵神牛犁向南,南极先翁赐寿诞;
手牵神牛犁向西,犀牛望月生瑞气;
手牵神牛犁向北,北斗高照龙头抬。
东南西北都犁到,地灵人杰创基业。
土家工匠师傅打小学得手艺,也练就一副好嗓子,可以边干活边唱福事歌。这也不稀奇。修建新房是土家族四大红白喜庆之一,依土家族风俗,在修房造屋的整个过程中,都要唱福事歌以示庆贺。
神牛牵下去,工匠们就齐唱起来:
日吉时良,天地开场。
贺方到此,大吉大昌。
远看青山一朵云,近看木马闹沉沉。
三铢五钱顶敬你,请你木马登天庭。
东方一朵青云起,南方一朵白云开。
青云起,白云开,贺方众亲齐到来。
左脚踏上生贵子,右脚踏上点状元。
生贵子,点状元,主家今日屋修起,
富贵荣华万万年。
说罢,掌墨师领唱道:
一不早来二不迟,正是主人立房时,
左边撑起金鸡叫,右边撑起凤凰翅。
然后高呼一声:“起——”
其余木工及相邻们一齐高喊:“起!”
在一片“嘿着嘿着”的号子声中齐心协力地将一排排平放着的木列子竖起来,用支撑木杆撑稳当,再列第二列第三列以至四五列。
各排木列都由平地上立于空中,将安放梁木。这是建房的关键工序,也就是上梁。一批选来的大汉抬着梁木,一根一根地抬上去,在掌墨师的指挥下,安上屋脊。这要大胆、心细、步调一致。上梁出不得差错,一旦出事,将预示着今后这家人日子不顺,不吉祥。
一边在上梁,一边在唱《立房点梁歌》:
木王,木王,你生在何堂?
生在西柏山上?西梅山下?
何人见得你生?何人见得你长?
露水娘娘得见你生,日月二公得见你长。
你头上乌鸦不敢歌,地下老蛇不敢盘。
你头上只等凤凰歇,脚下只等老龙盘。
张郎过路不敢砍,李郎过路不敢量。
鲁班师傅神通大,砍你下来做栋梁,
寅卯一年开斧砍,寅卯二年砍半边。
寅卯三年才砍倒,倒在张郎屋门前。
张郎才在提墨斗,李郎便把尺来量。
小栋梁来三尺五,大栋梁来丈八长。
一不长来二不短,正适主家做栋梁。
大锯来齐头,小锯来切腰。
去了两头用中间。
一点点梁头,主人四代儿孙做诸侯。
二点点梁腰,四代儿孙穿金袍。
三点点梁尾,四代儿孙状元回。
点梁已毕,恭喜主人家。
禄位高升,连升三级。
“四代儿孙做诸侯……连升三级哩……想的倒美。”
立在方舟旁边的木瓜嘟噜着。
当最后一根主梁抬上屋顶,安稳后,这架房的主要工程算是完成了。
早在地坝上等待的狮子队等不及了,不等梁上的钉子钉完,就冲到地坝中间,兴高采烈地舞起来。身旁的人说,那是红狮寨的狮子队,花钱请来的。
舞了一阵,狮子们就扑在地上,等玩大头和尚的指挥者喝彩,目的是说唱些奉承话,讨主人给封钱。那喊彩的唱道:
“太阳出来喜洋洋,主人今天立华堂。鲁班造房千年固,财源滚进代代昌。”
一番喜气祥和的喊彩后,黑牛急忙将预先准备好的零块块钱用红纸包好的,递给喊彩的以做喜钱。
有一个穿红袄的大姑娘也在递喜钱。
“木瓜,那是不是山雀?”
木瓜没有回答方舟的问话,转身挤出人群,像是在赌气。
中梁上贴着“堂构鼎新”四个大字,中梁两边的梁柱上贴着红腾腾的对联,写道:“华宇新劈通天道,新屋常开智慧门”。
看热闹的在议论:“瞧人家这排场,这才叫造房哩。”“雀儿寨几十年没有遇上这样的排场了,四十八寨也少见。”“那一年冉书香造房排场也不小。”“你老汉糊涂。那是哪年?一九四七年。冉书香是何人?红狮寨的地主,首富。”“那是……那是……唉,咱二辈子也不要想有这么好的房子哟……”“人家也是劳动致富,收购四十八寨的山货,贩运到山外。”“你老兄想得太简单了,就靠收山货修得起这么好的吊脚楼?”“还有么子?”“你木鱼脑壳敲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