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山寨,出门的人都会用上好的竹篙点火。但现在的年轻人多用手电,手电方便,射得远,时髦,可老人们仍喜爱竹篙照亮。长长的竹篙火明火大,风吹不熄,雨淋不灭,拿着火把出门的人在远离村庄的路上,一路上火苗呼啦啦地烧,壮胆,野兽见了都逃得远远的。土家吊脚楼,家家都存放着一把一把扎好的火把,像打柴人备用的刀。
走过小石桥,沿清溪河边的石板路走,绕过一笼竹林,就到了水磨坊。
党员还没到齐,才来六七个。屋里灯亮着。方舟在门口的石台阶上踩熄了火把。木瓜在门口劈柴,准备升火。他对屋里的人喊:“莫忙着打麻将,把凳子抹抹,扫扫地。”他不好意思地对方舟道:“起码三个月没开会了,屋里满是灰尘。”
三个月不开两委会,对雀儿寨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尘土扫干净,屋当中升起一堆火,屋里顿时暖和起来。大家又搓起麻将来。农闲冬夜漫长,这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水磨房的水车、石磨已经拆除。长年的烟熏火燎,板壁已经发黑,时不时发出吱吱声,是冻得发裂还是火一烤在膨胀?黑黢黢的大木桌和火上的铁鼎锅还是方舟所熟悉的。每到年终,全寨子人都挤在这间屋里,屋里挤不下,就围在门口,冻得缩脖子跺脚,听叶彩三伏在这张黑木桌上念每个人的工分。方舟和另一位知青孙为民每年都是颗粒无收,倒交几十元。人多了,喝茶不方便,生产队就抓一把老荫茶叶子丢在锅里,熬出的茶水浓浓的,谁口渴就舀一碗。
农村生活寂寞,开会就是节日。即使雀儿寨处在困难时期,人们也会寻找乐子。几个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没有钱,就输分分钱,几个小时下来,也就是一两块输赢。不知谁从家里抱来两个向日葵盘子,塞给方舟一个,方舟就捧着盘子掰瓜子吃。瓜子是生的,有一股清香,一股秋日阳光的味道。
木瓜请方舟上牌桌,方舟连说不会。他真的不会,年轻时打过“甩二”,没啥兴趣,也打得不好,对现在的“斗地主”更是不会。木瓜只好自己打。
看来木瓜也不精于此道,下手不狠,该碰不碰,该打出去的却留着,好像他是在“让”。他的上家是一壮汉子,认为他是有意讨好人家,吹胡子瞪眼,牌甩在桌上直跳。
“那牌是你婆娘的脑壳,由你随便出气的?”旁边人笑他。
“又不是输钱输米,你当真做么子?”木瓜边打出个二筒,边消他的气。
“我是要做清一色的,照你这么打,我做不成了。”
木瓜犹豫着,打出一张边三条,结果是放了炮,下家和了。壮汉子把牌桌一推:“不打了!”
木瓜笑哈哈当和事佬,道:“我打得臭,打得臭,你们接着玩……”
黑暗中的清溪河畔、竹林边,又有火把向这边飘来。叶彩三和魏捷在门口踩火把,又来了两位农民。一个缠白袱子的老汉一进门就大声嚷:“看我给大家带么子好东西来啦!”
他把一个拴着绳子的黑瓦罐提在空中。
“苞谷烧——”大家欢呼起来。
白袱子前两天去了猪儿寨,一家亲戚娶媳妇,他去帮忙,完了,亲戚送他一罐苞谷酒。
“猪儿寨的苞谷酒呀……有雀儿寨的酒在,台面都上不了。”打牌撒野的壮汉子道。
“那是。雀儿寨的苞谷酒,只要一罐儿倒进清溪河,就香飘十里哩。”
“算了吧,你们这些人呀,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现在是啥时候,有猪儿寨的酒就算进小康了。”叶彩三道。
一句话把大家的面子扫光了。大家也顾不上计较了,有酒就行。可没有下酒菜了。叶彩三把一塑料袋甩在桌上,那是生花生,下酒正好。喝茶的土碗也找来了,倒出酒来,你一口我一口。方舟也参加进来。这酒果然不及雀儿寨的苞谷酒。
方舟说:“魏捷,你喝酒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可没有当面见识你的酒量。几时我找你喝一台?”
魏捷连连摆手,道:“方书记,那是他们瞎编的,弄得我在清溪镇四十八寨见喝酒就躲,只要我一上桌必然被灌醉,不醉就不耿直,我也苦呀。”
方舟笑道:“我没见过一边喝酒一边叫苦的。”
停顿了一下,方舟说:“趁着等人,我给你们讲个喝酒的故事吧。是我在党校学习,同寝室的那位老兄经历的事。他亲身经历的,我也就相信,不是嘲笑爱喝酒的诸位。”
于是方舟讲起故事来——李厅长上五星级酒店,闹出个“故事”都与喝酒有关。
李厅长从大学讲师直接被“知识化”到某市当副市长那年,去北京向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市委书记“汇报工作”,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的成员、各区县的书记、县长明里暗里都轮着去。大家用得着去北京向书记“汇报工作”吗?说白了是去看望书记,因为平时不方便表达亲近。这是个机会。
都这么做,他也不得不积极点,官场嘛,凡事“跟着走”不吃亏嘛。
选择的地点是北京一家五星级酒店,第一次与书记单独见面,第一次上京城五星级酒店,不免有些紧张。他提议喝几杯酒。书记说你平时不喝酒,今天怎么了?他说:不是见到书记高兴吗,还能不喝几杯?其实心里想,酒壮胆,胆子大,谈话不害怕。这话当然不能讲出来。
平时不喝酒的人一下子喝了不少,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然后使劲喝茶。不久便想小便。因为第一次上京城五星级酒店,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只好憋住。书记看到他有点不对劲,问:是不是酒喝多了?他说是有点晕,关键是茶喝多了想尿。宾馆大了像迷宫,还实在不如咱家乡的小酒馆方便。书记说有卫生间,找服务员带一带。快去吧,别憋出毛病了。
他急忙走过去,推开了卫生间又退回来,对书记说,里面有人。过会儿又去了,又退回来,还说里面有人。并说:就是没有家乡的餐馆方便,家乡的厕所多。这儿大酒店人多,间间都有人,外面的人急也没用。
书记一想,发现有问题,于是说,我带你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上厕所。
书记一推开卫生间的门,全明白了,忍不住笑起来,对他说: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了,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他揉揉眼睛一看就笑起来,原来里面有面镜子,谁开门就照出谁的头像,进去两次都没看仔细,总以为有人在里面。于是对书记说:到底是酒喝多了,连自己的模样都没看清。
大家笑过一阵后,霸蛮的壮汉子也随和起来,道:“方书记讲了个第一次上星级酒店的笑话,我讲一个第一次坐火车的笑话。”
去年的事。壮汉子他幺爸那儿通火车了,幺爸那片山寨比清溪镇四十八寨还闭塞,莫说火车,好多老人从细娃长到老,连镇上都没去过,汽车、轮船都没坐过,通火车,自然是山寨的一件大事。儿子媳妇在重庆盘了个水果摊,赚了点钱,请幺爸去玩,幺爸自然高兴。听说火车跑得快,“呜”地一声,一匹山眨眼就过了,比“青竹标”飙得还快。幺爸又是惊异又是害怕——这么快人受得了,不发晕?说是从来没坐过车的一开车就发晕,幺爸害怕,带上灌了两个军用水壶的烧酒,一上车就喝开了——喝醉了就啥事不晓得了。火车一开,幺爸的心就提到喉咙眼了。火车就是快,风吹得呼呼的,近的树、远的山直往车窗后闪。幺爸兴奋了,手伸出窗,风咬手,脸伸出窗,迎着风,风咬脸……故事发生了。
一个农村妇人上厕所,厕所设在车厢前头,妇女身上来了,在厕所换卫生纸。妇女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换下的带血的卫生纸不晓得往哪儿丢,干脆扔出窗外。幺爸坐在后面,正探出头,“啪——”卫生纸打在幺爸的鼻子上,有些痛,缩回头来,是纸,还有血。幺爸说:“火车就是快,一张纸就能打出鼻血来。”
大家又是一阵笑。“你幺爸那么傻,那是啥纸都认不出来?”
“他不是喝得晕晕乎乎的了吗?”壮汉子道。
故事讲完了,大家笑得前俯后仰,酒碗端不稳了,酒洒在火上,“滋滋”地冒烟。
见大家喝得高兴,叶彩三说:“我们就一罐酒,七八个人喝,还没菜,几颗花生米,我们雀儿寨人几时这么子丢脸过?方书记,明年来过年吧,我们好好招待你。”
这话提醒了方舟,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今晚的主题吧,研究如何过年的事。”
叶彩三清清嗓子,正色道:“好,我们今晚开个支部扩大会议。专门研究如何帮雀儿寨人过好这个年。”
木瓜说:“有三位党员未到。牤牛叔请假。良子找不到,叫香草通知的,不知做么子没来。还有就是村长……”
“他有么子理由?”
“说是这段时间正忙着备料,请工匠,明天要开工。”
“做么子?”
“修房。说是要修九柱四列八大间的吊脚楼。”
“他晓得今晚的会议内容?”方舟问。
“说了的,他说有么子精神向他传达就是。”
“么子态度!”有人在议论,“全寨子人过年都过不起了,他还修九柱四列八大间,哪儿来的钱?”
沉默了一会儿,见大家不再提村长黑牛的事,叶彩三说:“大家再议一议吧。”
见大家都望着火,喝茶抽烟,就是不开腔,叶彩三说:“在领导面前不说假话,雀儿寨人的柴米油盐,对我们支部全体党员来说应该是天下大事。可移民搬迁把我们搬穷了,家家都掩盖不住穷相。发动党员救助大家,我们是力不从心呀。看着雀儿寨这么个景象,我们也难受呀……”
“我们一社二十户,吃的烧的不缺,就是缺钱,年货就不要想了。”
“我们二社有三家有人在外面打工,回来两家,有一家人没回,寄了钱回来。基本没问题,困难的是没有出去打工的人户。”
其他六个社基本情况如此,只要没有出去打工的家家都手头紧。
“看来组织劳务输出是一条出路。”方舟对魏捷说,“家乡太穷,没有生财门路,可有劳力,政府应该组织。”
魏捷说:“县里正在与外省联系,制定方案,开了春就组织几批出去。”
“移民的后期扶持,中央和地方有哪些政策?”方舟问。
“有是有一些,关于生产、生活的支持、补助,关于孩子入学,关于经商的各种税费减免政策,只是说力度还太小,各县也有了扶持政策和资金,主要是根据各县的经济实力来制定,我们县经济一直上不去,属于贫困县,扶持起来困难一些。”
“这次过年,县里有么子动作?”
“清溪镇给的,昨天木瓜已拉回来了。”魏捷底气不足,说话有气无力。
“方书记你从党校回来,听说有么子新政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