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忙碌了一夜,没有消停,到了清晨,倒是小了。
天空漫洒着雪花,只是落在地上已成星星点点。雀儿寨一夜之间全变了,成为混沌的世界。普山普岭皆为白色,房、街、街后的竹林、河上的小石桥都白了。瓦沟垫着雪,只露出黑黑的瓦脊,清溪河的两岸垫满了雪,河水冒着热气,一团一团地升起来,也是白色的。
家家户户都开门走出来,让这一夜下了这么大的雪惊呆了。在往年,大人细娃都高兴,大人们搓着手,细娃们抓把雪,互相扔着,尖叫着。可如今,都立着,呆若木鸡。这场大雪,对处在困境中的雀儿寨人,无疑是雪上加霜。
人们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今天的天气。大家都从吊脚楼里走出来,望望街,望望对面的吊脚楼,望望从吊脚楼里走出来的人,似乎从未见过;
见从那门里走出人来,似乎也没见过,大家互相望着,半晌才打招呼,然后是笑——笑自己连朝夕相见的邻里都不认识了,笑自己连祖祖辈辈居住的雀儿寨都不认识了。人们从热烘烘的屋里走出来,来到这冰寒的世界,冷得直跺脚,直往手哈气。
雪把雀儿寨与外界的联系阻隔了。去不了清溪镇,去不了四十八寨。
然而寨子的人仍然走上街,走向邻家问候,走出寨子,走过石桥,去地里看庄稼,去树林看压倒的树和竹,去看下的套子,去寻找被大雪掩埋的路。没膝的雪地上留下一行行黑洞洞的脚印。
方舟是被冻醒的,火铺上忘了加柴,剩下余火,没有火苗,白灰下冒出一股股青烟。良子爷爷还在睡。方舟悄悄起来,去柴屋抱来柴,加在火上,待柴开始燃烧,才把自己盖的被盖搭在良子爷爷身上,轻轻的,怕惊醒了他,然后披上大衣出了门。走过冒气的清溪河,穿行在弯弯曲曲的麦地里,来到山边。山边,在青翠的竹林包围中,有一幢吊脚楼。楼的粉墙、青瓦与翠绿衬托得很好。如今一派大雪,分不清哪是竹子哪是楼了。唯一的区别是吊脚楼的烟囱冒着蓝烟。
“叶彩三……老叶……”还没拢地坝,方舟就喊。迎接他的是从门楼里窜出的一条大黄狗,站在地坝边,毫不客气地对他狂叫。当过知青的人是不怕狗的,方舟继续往前走。跟着从门洞里跑出的是一细娃,他边跑边喝住黄狗:“黄儿……黄儿……”狗听话地不叫了,警惕地看着来客。细娃有六七岁,虎头虎脑,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穿的也少,还光着个脑袋。山里的孩子一点也不娇气。
“你是谁?”细娃警惕地打量着方舟。
“找你爷爷。”方舟估计这孩子是叶彩三的孙娃。
“找他做么子?”细娃固执地立着。
方舟笑了道:“一定要做么子?来看看他不行么?”
“你从来没来过我们家。”
“所以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你叫么子?”
“叶苗儿。”
“叶苗儿,带我进屋看你爷爷。”
“婆婆在屋,爷爷在棚子里,一早出去的。我带你去找。”他吆喝了一声黄儿,领头沿山边走去。狗跑到前面。
山边应该有条路,可雪地里分不出路。方舟寻着叶苗儿踩出的脚印走。
前面有狗在叫。“黄儿……黄儿……做么子……”叶苗儿跑起来。
前面一塑料大棚,棚是由楠竹扎的,支撑不住这么大的雪,倒了一半。
另一半上面的雪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掉。大棚摇摇欲坠,支架“吱吱”地响,一闪一闪的。一个人卧在雪地里,黄儿围着打转,叫着。叶苗儿跑拢,叫着“爷爷”,声音带哭腔。
方舟跑拢去。是叶彩三,匍匐在雪地里,头发、胡子都沾满了雪。狗和叶苗儿已把他唤醒,他微微睁开眼,抖落睫眉上的雪花,看着方舟。
“你是方舟……木瓜给我说了,叫我们不开支委会给你汇报工作……”
“是我说的,老书记,是我叫不开会的,反正我要来看你。”方舟扶他坐起来,“你这是做么子?”
“棚垮了,佛手苗要死啦……”叶彩三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没有力气。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他手捂着胸口。“快,搭棚子……”
“爷爷胃病翻了。”叶苗儿抹着泪说。
“去,回去拿‘胃舒平’来。”叶彩三指挥孙子。
“我背你回去。”方舟道,蹲下来,让叶彩三伏在他背上。叶彩三推开了他。
“我不能走,佛手苗咋办,要冻死,咱雀儿寨要靠它致富哩。”
“可也不能不要命呀。”方舟发觉他一人背不动老书记,便叫叶苗儿回去叫他爸。
“我爸还没落屋哩。”
“他去哪儿了?”
叶彩三说:“在广东打工,还没回来哩。我吃‘胃舒平’管用,苗儿去拿药。还不快去。”
叶苗儿带黄儿跑了。
“这是镇里给我们引进的项目,是咱雀儿寨的希望哩。”叶彩三说,“下了一夜的雪,我一夜都没睡,这佛手苗可不能毁了。还没干两下,胃病就翻了,瞧我这身子,不争气哩……”
叶彩三是雀儿寨的领头人,当了三十多年的老支书,方舟还在当知青时他就是支书了。比起当年的支书,现在的支书当然老了许多。当年的一个壮实汉子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头发、胡子全白了。唯有那白眉下的目光还炯炯有神,仿佛是一种精神在燃烧。
“这一棚子的细苗苗就能让雀儿寨人……”方舟表示怀疑。
“你可不敢小看这佛手苗。一家分二十株到三十株不等,能产百来十斤。一斤可卖十五块钱,一家人就一千多块钱哩。”
“这东西有市场?”
“不愁卖不出。佛手可提取香精,可入药,治心口痛。有多少收多少。”
叶彩三抹了一下脸上的雪。
难怪老书记会这么着急。
叶苗儿没有搬到兵,只是叫来他婆婆。老婆婆的哭声老远就听得见。
“你这老汉硬是不要命了啦,这大雪天跑到地里来做么子!四川的猴子河南人牵,那些当官的跑哪里去了,让你在这里瞎忙活……”走拢二话不说,架起叶彩三要走,“跟我回去!”
“我有事哩,你这婆子,只晓得胡弄!”叶彩三挣脱手,“拿药来!”
老太婆没动。
“你拿不拿?你拿不拿?”
老太婆只得掏出药瓶子。叶彩三打开瓶盖,倒出两粒送进嘴里。
“一会儿就好。我就服这个。”叶彩三对方舟苦笑一下。
“还是回去歇着吧。”方舟道,“这儿有我,我回村去叫人。”
“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现在雀儿寨是一根萝卜两头削,得多干点事。”
“你就一个死脑筋,青冈脑壳敲都敲不开。可人家也是干部,做么子,听说鸡好卖,连夜磨得鸭嘴尖。”老太婆说。
“你莫说人家,说起我都生气。”
方舟听出他们指的是村里其他干部。
这时木瓜带了两三个人来。
木瓜说:“我就晓得这大棚要出事。”
几个人分了下工,两个人上山砍楠竹,两个人扯棚子。方舟也加进来。
叶彩三坐在雪地里指挥。
难怪叶彩三要捶胸顿足。佛手苗菜秧子那么点高,抽出三四片嫩叶,碧绿碧绿的,可有一半让塌下的雪瓮住了,另一半迎着漫天的飞雪,在瑟瑟发抖。据说佛手畏寒,这嫩苗苗经不住冻。把雪铲去,让绿叶露出来,然后剖楠竹片子扎棚,盖上塑料膜。在棚子里升两堆火,棚子里暖和起来。
点了下数,雪压断了二百多株苗,损失了十分之一。叶彩三心痛地直抽冷气,这可是他一个秋冬的劳动呀。
正忙着,远远见一个人像滚雪球那么滚拢来。头上,眉毛胡子上,肩上满是雪,他喘着粗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雪,一边喊:“老叶,老叶……我就担心这佛手苗哩,果然还是出事了,你咋坐在地上,又发病啦……”他忙去看佛手苗,心痛地埋怨:“我叫把棚子搭结实点,多砍几根楠竹,你老叶就是不听,瞧……”他蹲下身子去扶苗:“多好的苗呀,这是钱哩……活命钱哩……”
叶彩三受到感染,道:“哪个晓得会下这背时的雪哟……”
这人看见了方舟,问:“这人模样好生。”
木瓜介绍了方舟,那人伸出手,道:“雀儿寨人时常提起你,耳熟能详哩。我叫魏捷,清溪镇移民办主任。”
这佛手苗就是他和叶彩三共同引进的项目。
“这只是小打小闹,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方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我有多大本事?小打小闹就不错了。”
魏捷四十出头,筋骨人。个头矮小,却精干,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扎起棚子来,上上下下,动作敏捷,活像只猴子。个子虽小,但说话中气足,声音洪亮,那体内好像蓄存着用不完的力气。
棚子里火烧着,温度升起来了,叶片上堆积的雪一点一点地融化。魏捷分配任务,每天一个人负责看好大棚,给棚里烧火。
一行人回叶彩三的吊脚楼烤火、喝茶。叶彩三说得对,他就服“胃舒平”,吃了药,松和多了。可从他那消瘦、皮肤泛黑的脸上看,他病得不轻。
方舟询问,叶家婆婆说常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方舟怀疑是胃上长么子,劝老叶去医院查查,老叶轻描淡写一句话:“老胃病了,吃两片药管用。”
一伙人围着火铺盘算,开了春分佛手苗的事,张家几口人,应分几株,李家几口人,应分几株。
叶家婆婆端来一簸箕花生,让大家剥着吃。生花生生血。
方舟吃着花生,一边望着木格子窗外的飞雪,思索着说:“老支书,魏捷,当下最要命的这场雪。多少家人缺粮了、缺烧了,党支部要深入到每一户人家做调查,要找出解决的办法,不能有一家人冻着、饿着。这年关怎么过,党支部做过打算么?”
“有钱好过年,没钱怎么打算。”叶彩三回答得干脆。
“方书记担心是对的。”魏捷望着窗外,边想边说:“雀儿寨的乡亲们搬迁两年了,应该说越搬越穷。这种贫穷再持续下去,移民就会有想法……”
“寨子里有人在商量,要到县里去闹事哩。”木瓜说。
“怎么不闹事?往年这个时候,酒香四溢,吊脚楼挂满了腊肉……”魏捷说。
方舟看着魏捷,想起了么子,道:“魏捷,十几年前我就听说了你喝酒的故事……你好像是清溪镇的书记,我记得是的,是吗?”
魏捷明朗的脸色一下子阴霾密布,不说话了。
“魏书记是被撤职下来的。”木瓜道。
“为什么?”
“木瓜,莫乱说。”叶彩三制止木瓜,“魏主任是工作犯了错受了处分。”
叶彩三下了定语,大家都不说话了,埋头看火。看来他们有意对方舟隐瞒什么。魏捷的下台,良子的受拘留,这些他们都有意躲避着自己,这个雀儿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隐藏着什么?方舟是来雀儿寨拜年的,隔两天就走,用不着去探究其中的秘密。雀儿寨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他也用不着去揣摩究竟变成个了么子样子……年一过,他就会被市委组织部找去谈话,让他很快去一个新的部门或地方报到,担任一定的领导工作,移民工作将离他很远。一旦走上新的岗位,雀儿寨在记忆里又将模糊起来,淡而又淡了。
可方舟不想雀儿寨在记忆中淡去,他忘不了养育他的雀儿寨——他就是这样的人。
方舟从火铺边站起来,走到门口,深深地吸着寒气,他觉得屋子里有些闷,头有些胀。他又走回来,走到火铺边,一一打量着这群雀儿寨人——或苍老,或年轻,或胖,或痩,他们的表情中虽有那么多苦闷,无奈,但却燃着一份情,流露出一份期盼……他觉得此刻袖手旁观是一种耻辱,他应该做点么子。
“我隔两天就要走,这一走我将去新的单位上任,可我丢不下雀儿寨。我想了解雀儿寨到底发生了么子事。昨天我还在说,我没有资格听党支部的汇报,可现在我非常希望召开一个支部会,或是扩大到党员、村委会干部,我列席,魏捷如果不走,也列席,我真的想听一听了……起码我们要帮助乡亲们过过这个年吧……”
村委会是清溪河边的一座木结构房子,原本是水磨坊,碾谷子、磨麦子、苞谷、高粱的,后来通电了,那传遍全寨的“吱呀”声才消失了。
方舟白天都与良子爷爷呆在一起,良子还是不见影子。他似乎在躲着自己。恐怕今晚的支部会他也不会参加。
良子爷爷骂了一天的孙子:“成天不落屋,也不晓得在外面做么子?总是见不得人嘛!说不准有一天,又捉去关起来。”
“他已经遭了一回了,你老再咒不得了。”
“这小子一回来我就看他要出事。吃了灯草灰,说话轻飘飘。”
“听说他也是为大家。”
“为大家又怎样?哪个帮他坐牢。他小子我又不是不晓得,一根肠子通齐屁眼,比得过人家?心里七十二个窟窿眼哩。”良子爷爷把长长的竹烟锅在火铺边的木板上死劲地敲,仿佛那是他孙子的脑壳。“本来你来,我是想你帮我教训教训他,可他两天都不落屋。”
良子不在,两个人就吃得简单。其实,本来就没么子吃的。方舟动的手,煮一锅洋芋坨坨,撕开皮吃,菜是白菜叶子炒干海椒,海椒放多了,辣得方舟满头大汗。这种吃法他觉得新鲜,仿佛又回到了知青时代。但他也明白,他不是知青了,当年顿顿吃洋芋疙瘩,一吃大半年,从秋吃到来年春。现在要连吃三天,心里就会犯腻。他心痛良子爷爷,八九十的人了,还顿顿吃这杂粮。春节回去,一定找人送两袋大米来。良子爷爷吃得少,几乎没动筷子,方舟怀疑是自己不会做,问他,他摇摇头,嘴不停地骂人。
“雀儿寨是完了,没有救了,靠叶彩三咋行?彩三人不坏,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几棵佛手苗能顶么子用?又不是灵芝草;木瓜,嫩黄瓜蒂蒂,一掐冒水……”
长者至尊。良子爷爷在雀儿寨德高望重,谁被他骂中都在情理之中。
方舟一边吃一边听着,心里发笑。外面已没下雪了,出奇的冷。吃完饭,方舟要去村委会,良子爷爷让他去柴屋拿支竹火把。方舟点燃火把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