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麻找着了朱老板这期间,外地来苍岭的人,越来越多了,老板们开了三四十个洞子,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三根大铁管子伸进了大龙潭,把水抽下去,进了几十口水池。在山崖下,在远远的坡地上,工人们用大龙潭抽去的自来水,冲洗矿石。无数条黄色的水,带着泡沫,翻腾在坡地树林草地,仿佛整座山,都在流出黄色的脓水。
天还没大亮,大麻就醒了,他悄悄起来,收拾去挖洞子的工具。刚出房门,秋荞也翻身起来了。大麻想让秋荞再睡一会儿,但秋荞已经穿好了衣服。
昨天,大麻和秋荞分别找了好几个老板,总算有个姓朱的老板答应了,说明天就可以去,大麻去他的洞子里挖矿,秋荞在外面打杂,每天三十块钱,提供一餐午饭。
昨天朱老板说,必须九点就到工地,要按时上班,迟到了就开除了。
大麻弄好了工具,秋荞的早饭也弄得差不多了,等到天亮明了,他们吃了饭,去工地是完全合适的。
秋荞说,可以把红米喊回来,也在这里找洞子挖矿,比广东好。
大麻说,不知道红米愿不愿意。要是愿意,回来了,也是个照应。
大麻走到苍苍公睡觉的窗子下,听里面没有什么声息,他有些担心,就把活动窗子推开了。他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着,完全像一具理顺了等待入棺的尸体。大麻心中一急,弄响了窗子。苍苍公醒了,他躺在床上,睁开了明亮的眼睛,身子微微地动了动。
大麻问,我们要起早,饭就要熟了,你是起来和我们一起吃,还是睡一会儿起来一个人吃?什么?苍苍公有些生气。他一下子翘起身来,然后又倒下去。大麻的心差点被苍苍公重重的倒床声,给弄掉了。他怕老爷子倒下去就不能起来了。
苍苍公什么事也没有,翻着他明晃晃的眼睛,他唤了一声,老花狗从他床底下钻了出来,向着大麻站着的窗子望着,打了一声闷响。
苍苍公躺着平静地说,我做了梦,先人说,红嘴鱼今年不进山了。
为什么不进山了?大麻问。
苍苍公出人意料地又翘起身来,对着窗子说,你想知道什么?大麻没料到父亲会这样反问他。他一时说不了自己想知道什么。他只是随便问问。要说想知道,他确实想知道这样的道理:就是网鱼,该是网不绝的,怎么就没有一条红嘴鱼进山呢?大麻放下窗子,开了门,老花狗出来了。他把老花狗唤到火铺屋里去,给它一块扳子骨,淡淡地说,我们走了,你要看好老爷子。
苍苍公洗了脸,并不上火铺来吃饭。他叫上老花狗,到左边偏房的虚楼上去。他坐在虚楼的廊檐里,居高临下,望着整个村子和村子前面的田土、山丘、溪流、山林,看着苍岭村外那虚远的春空。他的嘴巴蠕动着,似要说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等到儿子和媳妇出了门,看着他们和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走过了大龙潭,从卧龙堡那里下去了,苍苍公才进了屋,上了火铺。他吃一口,给老花狗也吃一口。苍苍公自言自语地说:苍苍婆,苍岭现在不安静了,你那里还安静不?老花狗抬起头来,看了看苍苍公。
苍苍公拍了拍狗头说,吃你的,哪个问你啊。
吃了早饭,苍苍公带着老花狗,去了右溪。他戴了斗笠,打了绑腿,背了渔篓,腰上别了一把短刀,老花狗时前时后。
在苍岭的两条小溪里,祖祖代代以来,人们进山采药打猎钓鱼伐树,固定的地方有了固定的线路。而且,每一条小溪上,架了很多座木桥。其中,右溪上的桥最多,大小有二十三座。在苍岭,只有他苍苍公这样的人,才能经常去这二十三座桥。一般的人,就是山漆和田坎,终年采药,也很少到二十三桥去。大部分的人,每条小溪往深处走,走了十五六座桥,就算是进了很深很深的山了。至于小孩子们,进山走三五座桥就得回来。在苍岭,自古以来就传下了约定,对于庞大的神秘的深山,人不到一定的年龄,是不可以进去太深的。
苍苍公独自进了山,他的精神很好,在山中的温润气息和斑驳的阳光里,他像突然点燃的鞭炮,呼呼地向前炸响。在溪水和小潭里,千年鱼,老石鱼,小青鱼,白虫子,母猪壳,各种鱼群在树荫和阳光里嬉戏。苍苍公彻底失望了,没有一尾红嘴鱼在水里游动。他走到第十三座桥的时候,决定不再走了。
他坐在第十三桥上。这桥啊,是他独自一人修建的。当然了,两条小溪里的桥,大部分都是他苍苍公参与修建的。可是,这第十三座桥和第二十三座桥,却是苍苍公一人修建的。
苍苍公没有看到红嘴鱼,饱满的情绪,一下子萎顿下来。他坐在桥上,无思无想,便渐渐地睡着了。迷糊的梦境里,一身黑色西服的道藤公翩然而来。
道藤问他,别了二十年,我托付你的事情怎么样?苍苍公说,未敢忘,未敢忘。可是,你说的那事情,我真不好办啊。
怎么不好办?道藤公落在桥栏杆上坐下,翘着二郎腿,歪着头问。
她很好,我看着她过得好,我就想,等哪天我来了,给你说个明白呢。
怎么说呀?说你一直都不管她么?道藤公伸了伸手,把衣袖理了理,很绅士的样子。
苍苍公走过去,道藤公说,你别过来,就在那里,我们毕竟还是有距离的。你要过来,我就飞了。
苍苍公哈哈哈哈笑着说,也隔不远了。好吧,我就在这里跟你说话。
你说我不管她,是那个意思吧?我怎么不管啊。你要我怎么管?让我把她娶进屋么?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有形和无形,还有什么差别?道藤公飞了起来,在桥上飞了一阵,又落在桥头柱子上,像一只大大的黑色蝴蝶停息着。道藤公说:我只是要你使她快乐。
她很快乐。她像大树上的鸟儿一样快乐。
苍苍公肯定地说。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我相信你的决断。
苍苍公自己一腾身,也坐上了桥头的另一个柱子上。苍苍公说,哈哈我也能腾空起来了。
道藤拍了拍手掌,鼓励说,是的,你也快飞起来了。
苍苍公有些骄傲地问,这桥还可以吧。
道藤公笑了。道藤说,我知道你独自重修这第十三桥的用意了。
是啊,怎么能瞒过你呀?我独自重修这第十三桥,就是让她好好地过,让她好好地来见你呀。
也是,也不是啊。你是让你自己的心,好渡过一条水的吧。道藤公哈哈哈哈地笑开了。
不。我还修了第二十三桥啊。那可是祖先们都没有修建过的。苍苍公有些羞赧地辩解说。
那是为你和苍苍婆修的吧。她不是在那里等着你吗?当年你们两个和我们两个在那个地方,你就说,要为她和你,在那里修一座桥的。这个,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不过,现在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可是比你和道藤婆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你们在一起,都忙什么呀?苍苍公不免好奇了,就问。
我们还能干什么?琴棋书画,诗酒天涯。那世界,真是好耍得很。你不想来么?你有什么舍不下的?道藤公看着苍苍公的眼说。
有什么舍不下?哦,没有什么。只是今年这红嘴鱼没有进山,我想看看。苍苍公笑着说。
道藤飞起来,又停息下去。道藤公说:你看,自在的风其实就在自己的翅膀下。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苍苍公喃喃地说。
苍苍婆很好的,你放心,有我照应着。
不,她经常飞回来,我们还进山看鱼呐。苍苍公说。
是的,我知道。
说完,道藤公飘然飞起,他真是一只蝴蝶,从桥头树枝间飞上去,飞到峡谷的空中,阳光照亮了他黑色的翅膀。
苍苍公看着道藤公飞走了,独自笑了笑,也想腾身追飞而去。
他一用力,站了起来。原来,自己是靠在桥栏上睡着了。苍苍公不禁有些感慨,他唏嘘了一阵,口里泛起了清甜的滋味来。他笑了,老花狗看着神情特异的主人,站起来,向空谷里,欢喜地吠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