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矿的老板白天不到大龙潭来网鱼。他们是到了晚上,才邀约着从山下上来,坐在潭边,用竹片夹了八节干电池,接了一根铜线,在龙潭里烧鱼。
开始,他们是不敢来的,矿老板就试探着问在自己洞子里挖矿的苍岭人:弄些大龙潭的红嘴鱼来吃吧。
有的人得了老板的信任,就随意地说,我们大龙潭,多的是鱼,随便钓。
这个秘密,大麻是十天前发现的。
那天晚上,大麻起来撒尿,看到远远的大龙潭上有电光一闪一闪的,他开始以为是睡昏了,看走了眼。等撒完了尿,再看,还是那样。他正准备喊,说有人在大龙潭烧鱼。右手下边的院子里也出来了一个人。是山漆。
山漆说,大麻哥还没有睡啊。
山漆邀大麻过去坐,大麻走到石头院墙边,趴在墙上问,印花还没有睡下?山漆就叹了一口气说,小瘫了三年了,用的药也有田坎的,有我采的,也有托红米从广东带回来的,不知道哪个时候才是个头。
听山漆这样说,大麻就绕过院墙,过了石巷子,斜着走几步,去了山漆家。他刚上山漆家的院坝,山漆就说,外面凉,还是进屋,我们喝口小酒。
山漆的火铺上亮堂堂地烧着柴火。山漆的妻子印花刚刚去睡了。
山漆弄来了酒,不是苍岭人自己烤的高粱酒,是瓶装酒。山漆不好意思地说,大麻哥,这个酒是我挖洞子的那个李老板今天送我的。
大麻更明白了,这酒和大龙潭上网鱼是有关联的了。
他们坐在火铺上,烤着火,喝着酒。山漆的女人在睡屋里听到了响动,坚持要起来,大麻说,不是外人,就不要拘礼了。
两个男人喝着酒,一时却没了话说。
大麻终于说,都不容易,你找到了老板,有了工钱,把印花送到重庆去看一看吧。
山漆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山漆是一个细瘦的人,穿得总是比别人更妥帖,眼睛比别人陷得深,小而亮,看去很精神。山漆有三个孩子,一个在重庆读大学,一个在彭水读初中,一个就在下面的学校里读四年级。所有费用,山漆每年靠卖些山里的药材来支撑。时间长了,在彭水,人们都知道高山上的苍岭,有个卖药材的山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错把山漆当成了有钱的药材老板。
山漆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打算的。说来不怕你笑话,这些开矿的人,源头上还是我引进来的。
大麻有些惊讶了。大麻五十多了,见过的事情是多的,平时比较稳重。现在听山漆这样说,加上喝了酒,所以很自然地表露出了惊讶。
山漆看到大麻惊讶的样子就笑了。山漆笑的时候,生活的艰辛从脸面上似乎就消失了。山漆说,那我就给你说个原委吧。
有一天我在彭水街上卖药,一个年轻人来问我,说,你是不是苍岭的山漆?我还以为是不容许我卖山货呢,我就有些不耐烦。他见我不愿意回答,接着说,没有别的意思。老哥,我是问,你们苍岭除了药材,还有什么好东西。
我想,这人问这些,怕是有些什么名堂的,就跟他吹,看看他有什么下文。我说,我们那里好东西多啊。
他问有些哪样。我说有高山蜂蜜。他笑着点头,然后摇头。我说有高山蔬菜、花椒鸡蛋,他也是点头然后摇头。我说有苍岭贡米野生天麻党参黄连,他连连点头,但还是把头摇得像擂鼓。
见他对这些好东西都不置可否,我就有些不快活了。后来,我干脆说了一样东西,年轻人的眼睛像牛眼睛一样定住了。
你说我说的哪样把他定住了?山漆问。
大麻笑了笑,喝了口酒,看着山漆。
山漆说,我看他对苍岭的贡米花椒鸡蛋和天麻党参黄连这样的宝贝都不以为然,我就把你父亲过去说过的跟他说了。
他说过什么?别信他的,你知道,他是老糊涂了。
山漆说,我还不知道么。可是,现在,这个是真的了。就像大家说的,瞎子咬虱子——碰上了。
山漆说得有些高兴了。
大麻问,我父亲给你说过什么?也不是哪样秘密。你应该晓得,我们小的时候,时常听苍苍大叔他们说,我们苍岭山中,有一条金龙,在地上,就是两条溪水。苍苍大叔他们说过,金龙哪天要显身,家家钱米有余剩。
他说那个,哪能就相信呢?大麻就笑了。
山漆说,就有人相信。那天,我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就敷衍那个年轻人说:我们苍岭下面有条金龙。
哈哈他一听,眼睛就定住了,发出意外惊喜的光来。他说,老哥,你说的是不是祖上的传说?我说,不是传说,你还以为是真的呀?那个年轻人自己拍了自己的手,然后又拍了我一巴掌说,老哥,有时候传说后面有意想不到的真实。
后来,就是他领来了一个一个开矿的人。
你是说,他是才来安子当镇长的那个人啊?就是他。山漆说,他刚从县里派到我们这里来当镇长,听说我山漆在城里卖药材,就来打探一些事情,他就问了这个。
你看,真是的。
大麻要说什么,忽然,虚楼下的鸡笼里,雄鸡强劲地拍动着翅膀。一声充满了血性的啼叫,仿佛从地底扯出来,畅快地、高昂地冲腾到夜空去。迷糊着的摇醒了,混沌着的澄清了。接着,苍岭的所有雄鸡热烈地响应着,一声递一声的,开始叫头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