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夜饭,苍苍公坐在火铺上,就靠在板壁上,阴阴阳阳地瞌睡了。儿子大麻摇了摇他的肩,请他去睡,苍苍公突然昂起头来,眼睛惊慌而亢奋,举着右手喊:冲!快冲!把鬼子打下去!大麻拉住了苍苍公举起的手,笑着说,你又做梦了,你在家里。
苍苍公侧头看着儿子大麻,疑惑地问:我在家里?你就在家里,你看,我和秋荞就在你面前嘛。说时,秋荞端来了茶,给苍苍公。大麻捉住父亲的手说,你吃茶,醒一醒。
苍苍公茫然地看看眼前,大麻和秋荞围着他,关切地看着,大麻的脸变得又宽又厚,秋荞的脸变得又细又长。一会儿大麻的脸突然红了,秋荞的脸突然粉了。他们的脸,在苍苍公的眼前晃动着,像戏台上的人物。这是什么呀?这才分明是梦吧。苍苍公要笑了,笑自己怎么从战场上突然进入了梦里。
苍苍公使劲摇了摇头,看到了跳上火铺来向他摆尾的老花狗。老花狗的脸,也像是化了妆,老而妖,还对他笑。
苍苍公想,坏了坏了,鬼子施了法术,把自己从激烈的战场上打回了梦中去,自己都这样了,一个团的战斗力还有么?战士们呢?战士们也被鬼子魅惑了吧?苍苍公痴痴地笑着对大麻和秋荞说:你们走,你们快回家去,鬼子就要冲上来了!说时,苍苍公用力一挥,站了起来,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粉碎了。
大麻和秋荞都哈哈哈哈地笑了。
听到茶杯落地的粉碎声,苍苍公的眼睛,看到了大麻和秋荞正常的脸,老花狗的妆也没有了,向他低低地呜鸣。苍苍公终于回过神来。苍苍公说:我真是在家里?秋荞说,你就是在家里,你不在战场上。你是睡糊涂了。
苍苍公坐下来,想起了白天看鱼的事情来,确信刚才自己真是做梦了。想着梦里的场景,口中还泛着硝烟味。真怪了啊,六十来年了,怎么近来老做这样的梦呢。
大麻给父亲重新续来了茶。苍苍公正要喝,又突然问大麻:今年红嘴鱼不进山,村子要出什么怪事?大麻见父亲清醒了,就严肃的说,不会出什么怪事的,你年岁大了,不要一个人进山。
苍苍公说,乱说,我和苍苍婆两个人进的山,怎么说是我一个?好好。是你和她一起去的。大麻问,你说什么?红嘴鱼还没有进山?是啊。
苍苍公喝了茶,彻底清醒了。苍苍公说,往年,红嘴鱼都进了山,再过几天就该回来了。现在,一条也没有。一条也没有。
可能都去了右溪。媳妇秋荞在暗处说。
右溪?右溪水冷,含硫,往年红嘴鱼去得少。苍苍公摇着头说。
不会出什么事情。你不要去跑了。大麻提高了声音说。
苍苍公对儿子的态度很不满意。他想给儿子讲讲关于红嘴鱼的事情。那是他的爷爷给他说过的。他早已忘记了,今天,他突然记起了爷爷给他说过的话:哪年没了红嘴鱼,苍岭必定出稀奇。
可是,大麻不想听,他说要睡了,明天要起早。
睡下后,苍苍公又在屋子里说开了。他是在和苍苍婆说话。他瞪着明亮如炬的眼睛,看着空中,仿佛自己的老伴苍苍婆就飘在那上面。他说了很多话,秋荞忙过了,睡前去右边的正房,站在窗子下问公公:要不要喝水,都很晚了,就睡吧。
苍苍公的声音小了下来。他起来,开了门,老花狗从屋子里出来,低了头,窜到右边偏房的虚楼上去,嘴里呜呜。苍苍公说,你婆婆她走了,她从窗子里飞出去,飞到月亮下去。你看,我怎么也拉不住,你快去找回来吧。
秋荞身子有点发麻。虽然公公总是这样说,都习惯了,但在睡意惺忪的夜里,听他说死去的婆婆从窗子里飞出去,秋荞多少有些害怕。门框里,苍苍公靠在一边,眼睛滴溜溜的亮,如同幽暗中的两点星光。
秋荞有些颤抖地说,婆婆她飞走了,还会飞回来的。
大麻听到了声响,拿了外衣,来给秋荞披上。大麻说,哪里飞来飞去的嘛,你是不是又睡迷糊了?要是她还飞,怎么就不飞到我们的屋子里去呢?你们从来没有看到她飞?我们怎么能看到?秋荞小声地说。
大麻说,我们倒是希望她飞回来和你作伴呢。
苍苍公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说:怕是你们把她忘记了,她进了山,你们就没有去接过她吗?大麻说,我是她的儿子啊,怎么能忘记呢。她来我梦中说了,她在那里很好,不需要我们去过问的。
那么,红嘴鱼呢?我也看见红嘴鱼在天上飞啊。
苍苍公说时,击打自己的手掌,表示他说的很真实,并不是幻觉。
红嘴鱼不是没有进山,是被人从大龙潭里网走了。红嘴鱼网走了,不在这里,总在那里吧,你就省了心,红嘴鱼会进山的。大麻边说,边去拉他。
苍苍公执拗地摇荡着他坚硬而长条的头,他看到儿媳妇秋荞冷飕飕的样子,忽然起了怜悯心似的。他并不相信大麻的话,转身进了屋,把门訇的一声关上,门上长而弯的门扣,叮叮当当地碰击着。
秋荞和大麻回去,秋荞说,公公生气了,我们要将就他,他那么大的年岁,婆婆又去了那么久,也不容易啊。
大麻笑着说,要是母亲真的飞回来,那会是什么样子?秋荞枕在大麻的手臂上,指甲轻轻地掐了一下大麻的胸膛,秋荞笑着说,你还有心开玩笑,婆婆要是能飞回来,我们苍岭满天都是先人们的影子了。
好不容易,都睡下了。秋荞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里,她和大麻飞在天空,看到公公和婆婆也在天空飞。她想飞到前面去,给公公说,婆婆真的飞回来了,你就安心吧。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声音劈头盖脑而来:快回来!快回来!秋荞和大麻一骨碌坐起来,开了门出来看,原来,父亲苍苍公站在院坝里,正指着天空的星星,在大声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