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从村子中间的大石巷子走回去。他站在村子中间部位,回头望着下面满开的桃花李花和梨花,红的红,粉的粉,白的白,把整个苍岭的台地开得无比的鲜亮。尤其是围绕大龙潭的桃花,仿佛是一圈红色的花边。
苍苍公走到白石家去。白石家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只有道藤婆在火铺上,戴了老光眼镜在做针线。道藤婆虽然七十多了,但还能够飞针走线,能扎出喜鹊闹梅,野鹿衔花这样的鞋底来,细密匀称,和几十年前一个样。苍苍公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也不退出。苍苍公忽然记起了在十三桥上的梦,苍苍公突然笑了笑,没有说话。道藤婆停了手中的活路,低了头,从老光眼镜的上端,看着门口的苍苍公。
苍苍公点了点头,说,你真的很好。
道藤婆莫名其妙,说,我一直就很好的呀。
苍苍公说,是的,你一直很好。
道藤婆扑哧一口笑了。道藤婆说,我要是不好,你能怎么样?苍苍公把斗笠取下来,摆了摆他的头,说,你不会不好。
道藤婆坐直了,看着手中的丝绢,她准备绣了古松和兰草,好送给一个人。她拉了手中的线,点头说,是的,我不会不好。那么,你好吗?我?我不知道。
苍苍公把斗笠在手中转动着说。
人们说你老了。道藤婆低头说,抽动针线的声音,轻细如风中的花。
苍苍公说,能不老么,能像门前的大树吗?做大树上最小的枝丫也不行啊,我知道我老了。
是啊,可是,他们说,你看到苍苍婆在飞?还和她说话?道藤婆无意地问了一句。
苍苍公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苍苍公说:飞?他们像鸟儿,又像蝴蝶。
他们?不是说你看到苍苍婆从窗子里飞来飞去的么?道藤婆停了绣花,把手放在膝上说。
我还看到很多人在天空飞,鱼也在天空飞。苍苍公说。
道藤婆说,这个不奇怪。道藤婆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似的问,你又看鱼去了?苍苍公说,是的,红嘴鱼没有进山,大龙潭里也没有。
道藤婆连忙取下眼镜来,把丝绢和眼镜放在火铺边的篮子里。她下火铺来,抹了抹头发,抻了抻衣服的下摆,就站在火铺边说,是真的?苍苍公没有回答,戴上斗笠,转身走了,留给道藤婆一个空空的门洞。道藤婆用衣袖擦了擦眼,再看,门口真没有了苍苍公。
苍苍公从道藤婆家出来,拐进了山漆的家去。
印花坐在坝子里,看着晒席上的谷子,不让鸡来吃。她要等紫芹回来,等紫芹回来收拾这些早上就晒出来的谷子。谷子饱满,如同一地细碎的黄金。印花见苍苍公来了,要起来给找凳子来坐。苍苍公摆了摆他长长的头,并不走到印花跟前去。苍苍公走去把晒席的一端提起,向中间卷,然后去另一端,也这样做,这样,谷子就在晒席的中间,成了一堆的黄金。
苍苍公颤抖着,气息很粗,有些哮喘了。苍苍公仿佛不认识印花似的说:你是走亲戚的吗?给山漆说,去采千年紫藤叶来给印花搽,她就能站起来了。
印花笑着说,大叔,我就是印花啊。
啊?你是印花啊?苍苍公没有回头,下了院坝,上了石巷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来的苍苍公四处寻找他的狗。狗不在家里,苍苍公开了所有的门,也不见老花狗。他坐上火铺去,拔开了灰下的火石,放上了柴,烧了水泡茶喝。苍苍公喝着茶,眼睛在屋子的幽暗里渐渐地发出了明亮的光来。他想,要把老花狗拴住,不然,它会等不到老,就会死掉的。
大麻和秋荞回来的时候,苍苍公找来了很多线线索索。满坝子上,都是。红的蓝的白的黄的棕的,有尼龙绳,有棕绳,有草绳,有葛藤,还有毛线。苍苍公坐在矮凳上,拿起这个看看,口中说着什么,又拿起那个看看。
秋荞进火铺屋弄饭去了,大麻感觉第一天去挖洞子还不错。他有意走到苍苍公跟前,蹲下了,拿起一根绳子问:要这些做什么啊?拴狗。
苍苍公没有看儿子大麻,一边打结,一边摇头。
拴住老花?它不是都跟着你吗?它跑了。
就一根绳子行了,要不了这么多的。
大麻真的有些高兴。要是以往,他才不管苍苍公拴不拴狗。他的事情多,要办田土,要采药材,要打猎,忙不完的事情。对于苍苍公的异常举动,大麻是一个远远的照看者,只要苍苍公不出事情就好了。
苍苍公停住了,侧过来看了儿子一眼。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责怪儿子。
他说,我要拴住所有的狗。
大麻就笑了。他知道父亲是老糊涂了,拴不了全村的狗的。他就说,好吧,你高兴了就去拴,只要不打活结就行。
这样说时,大麻拿起苍苍公打的结,发现个个是活结。
大麻站起来,不满地说,全是活结,你要让狗都被你勒死啊?苍苍公抬起头来,不解地问,我打的是活结?苍苍公一把拖过去,一一细看,终于说,是打成活结了。然后拆了来,一一重新挽。
大麻回到火铺屋去,给秋荞说了父亲的事情。他很担忧,父亲苍苍公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情。他想,白天要想方法把父亲留在屋子里,不让他出去。且莫说进山,就是在村子里,随便跌倒,父亲的性命也就危险了。
秋荞说,怎么说,也不能把公公关起来啊。
大麻无奈地说,真不知道怎么好,他老了,自己就很让人担心的。可是,你看,他还操心,要把村子里的狗都给拴住。把狗拴住干什么?难道狗能有什么让人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