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退到小操场的南面去，南边摆放着一溜石头，供学生和村民坐靠。苍苍公坐到中间那块大石碑下去，这块大的石碑，是青色的龙骨石。上面刻有四个大字：苍岭私塾。
这几个字，上了朱红，是典型的魏碑体。写的人，似乎想把这字，写到石头的骨子里去，刻的人，也似乎想把这字，刻进石头的骨子里去。苍岭私塾，在春光里，像是四条红嘴鱼，游进了苍苍公的眼里。
苍苍公靠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游动的红嘴鱼……小时候，他和道藤等人，有次在私塾里逃了先生的课，被先生拉到这石碑下站着。那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先生要午睡了，就吩咐他们做临帖的功课。花光鸟声，阳和之气让人心跳。他和道藤几个学生，临了两张纸，就按捺不住，邀约着偷偷地跑出教室，去大龙潭洗一年的头回澡。
大龙潭里，鱼影和花影，还有他们赤裸的身影，相互喧闹着，大龙潭成了五彩池。玩高兴了回来，他们想，先生肯定还在卧室里高卧不起吧，道藤说，先生一定在和周公谈诗论文呢。苍苍公说，我来出个上联：先生午睡与周公一席对白，点头摇头都不是。
大家觉得这上联很有趣，都欢喜得拍了手板，可一时还对不出下联来。走了一阵，道藤笑着说，有了有了，下联是：学子春游跟花神半天嬉戏，深香浅香皆未及。
这样说说笑笑地回来，不料先生已经端坐在他们的课桌前，翻看他们的功课。
先生头也不抬，低声说：谁起的意？开始，他们都在心里笑着，过了一会，苍苍公说：先生，是我起的意。
道藤说，不，先生，是我起的意。
先生抬起头来，仰天大笑说：想不到你们还有勇担罪责的气概。好吧，有什么收获，如此春光，既不课业，必然有什么收获了？内中一个学生说，先生，他们出得一副对联。
什么对联？说来听听，要是还中意，免了挨板子。先生望着苍苍公问。
苍苍公只好把对联说了。道歉说，先生，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们是练习练习功课，我甘愿受罚。
先生听了，沉思了一会，继而哈哈大笑，说，也还算有几分巧思。先生用手指敲着桌子念：“深香浅香皆未及”，嗯，很雅致。好吧，板子就免了，但是……先生站起来，背了手，然后指着外面的石碑说，你们去那里站了，把《大学》从头背到尾。
几个学生在苍苍公的带领下，站到了石碑下面。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样的背诵声，在春风里，和树上的桃花一起，懒懒地荡漾开来，一遍又一遍。先生睡醒了，兴致高昂，他把玩着小小的紫砂茶壶，独自坐在花荫下，微笑着，口里叨念着那句“深香浅香”，远远地看着他们，听着背诵声和鸟鸣声，仿佛这是一种享受。
苍苍公正在背诵着，突然，他的背心，一条滑溜溜的鱼在游动。
苍苍公想惊呼，他一转头，看到了微笑着的道藤。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道藤是怎么把鱼弄来的？他这样想时，思路就断了，背诵的流畅性也中断了，先生严厉地咳嗽了一声，苍苍公又才回到《大学》上来，他忍着、坚持着，把《大学》背诵到底。
背诵在一章一章地继续着，鱼在衣服和他背心间游动游动着。苍苍公不再奇怪了，反而体会到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结合。
他背诵得比谁都顺畅，先生满意地让他们回去了。路上，道藤他们欢呼着，从他背心里，把鱼拿出来，那是一尾不大的红嘴鱼，它还睁着眼睛，自在地呼吸着，仿佛这离开了水的时间，对它并没有构成什么伤害。
他们嬉笑着，又回到了大龙潭……苍苍公的耳朵里，《大学》的声音如春风般明晰。
厚土和学生们出了教室，看到苍苍公把斗笠盖在自己的脸上，靠在那块大石碑上睡着了，厚土把前面的学生牵住了，竖起左手食指嘘了一声，学生们立即安静下来，轻手轻脚地在门口前站一排。厚土压着声，轻轻地念：苍苍公，苍苍公，预备，起！老师和学生就一齐拍开了手，齐声喊：苍苍公，苍苍公，一天到晚木忡忡……轰的一声，学生们像一群麻雀飞过来，围住了苍苍公。
苍苍公从迷糊的《大学》声里醒来，听人这样喊，他赶紧取下斗笠，坐直了，他莫名其妙地搓揉着自己大而干的耳朵，豁着大口，向厚土和他的学生们傻笑。
厚土说，爷爷。
学生们说，爷爷。
苍苍公看着头上围着的厚土和学生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苍苍公突然说，你们读《大学》么？白石说，爷爷，你睡糊涂了吗？我们才读小学，将来才读大学呀。
厚土和学生们都笑了。
苍苍公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大学》。
紫芹说，爷爷，我们知道你说的是大学。
于是，学生们展开，排成游戏的队列，跑动着，唱起了那则童谣来。
苍苍公，苍苍公，一天到晚木忡忡。
眼睛亮过牛铃子，走路快过穿堂风。
也！
关于苍苍公的这则童谣，是厚土小时候就唱开了的，那还是十年前，自从苍苍婆去世后，苍苍公突然就有些老和恍惚了。厚土他们编了这童谣来唱，苍岭村人人都知道，人人都认可，苍苍公的儿子大麻和孙子红米小麦也认可。大家见了苍苍公这样唱，没见苍苍公，只要心头兴致起了，人们这样唱着消遣。学生们课间做游戏的时候，也这样唱来做背景，或者就是游戏本身。他们让老师在前面弓着身子，装成苍苍公，学生们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去追赶老师。游戏开始了，苍苍公前面颠连着快步走，后面的学生唱着追，追着唱，连续反复，直到追到老师，让老师跑不掉为止。
好久以来，苍苍公希望亲自当一回游戏中自己这个角色，他常常远远地看着、听着，心想，要是何时自己当上了游戏中的苍苍公，那感觉一定是特异的。
可是，他年纪太大了，总是成不了他自己。他无事来学校，等着课间游戏，学生和老师却总是用其他的游戏来完成课间的活动。等苍苍公不在的时候，这个游戏才上演。他只好离开学校，站在远处，看着学校里这样的游戏从开始到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