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始的神话当然不是什么开天辟地、创造人类之类,那已经是相当后起的了。处于蒙昧期的原始先民还不可能有这么恢宏深远的想象,把这些放在各民族神话的开头,那是神话故事的整理者(不管是巫师还是诗人、作家)有意识的安排。那时人们只能从物我混同的心理状态,就眼前所见切近的景物创造神话。白族史诗《创世纪》第一部分“洪荒时代”描写洪荒时代的景象说:在洪荒时代,树木会走路,石头会走路,牛马会说话,猪狗会说话,鸡鸭会说话,飞鸟会说话,等等[5]。这些和自己一样能言会走的活物,就是早期原始人类创造神话的材料,自然这些材料在他们神话思维的眼光中已先神话化了。
最早的一批神话,实际上是一批动物、植物故事,而描述禽言兽语的动中物故事则是神话的核心。先秦诸子书中有些寓言是以讲述动物故事为主的,国说不定便是古代神话的转化,如“狐假虎威”、“鹬蚌相争”、“坎井之蛙”、神“涸泽之鱼”等,但已经难于实指。早期原始先民用神话思维的眼光看世界,话以身边切近的动植物为题材,从而创作出的首批神话故事,就其活泼生动的史表现形式看,略近于童话;就其内容含意(任何神话故事,总是要包含一点用意的)看,又略近于寓言。因而原始社会前期的这类神话,流传演变到了后世,就成了童话或寓言,文学家得以利用它来驰骋想象,哲学家也得以利用它来发展思辨。它和童话、寓言不同之点只是在于:它所叙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在原始先民看来,都是实有的东西,而且因有看不见的纽带和这些东西相连系,精神上还会起到一种震颤;而童话或寓言里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却不过是拟人化的文学形象,或者竟是一种譬喻、一种假设。但童话和寓言的总根子,还是在古代神话。无怪乎《韦伯斯特英语词典》把“寓言、童话”列为“神话”的同义词,那是自有它的道理的。
在原始狩猎时代,和人们接触最频繁的是动物,因而表现禽言兽语,表现禽兽和人类打交道的动物神话,无疑占神话的主要部分。然而这些神话或者由于失了传,或者由于流传到后代变形成了寓言、童话之类的东西,已很难找到还具有本来面貌的例子。明代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八“禽言兽语”条汇集了许多人能解禽兽蛇虫语言的例子,给我们提供了古代确实有过动物神话的信息:
考古解鸟语者,公冶长辨雀语,白莲水边,有车覆粟,收之不尽,相呼共啄。见《冲波传》。管辂见雀鸣,知东北有妇杀夫;又闻鸣鸠,知有老翁携酒豚来候主人。见《别传》。安清鸟兽之音无不综达,行见群燕,知有送食者。见《高僧传》。解兽语者,介葛卢闻牛鸣,知生三牺。见《左传》。广陵杨翁仲解马语。见《论衡》。李南亦解马语。见《抱朴子》。沈僧照识南山虎啸,云国有边事,当选人丁。见《梁典》。渤海僧隆多罗秋暑纳凉,逢牝豕,引诸豚而行,知其遇官槐止而饲群子。见《阙史》。白龟年见李太白遗书曰:“读之可辨九天禽语,九地兽言。”后闻二雀啾唧,知呼食城西民家余粟;又闻马嘶,知槽中料热不可食;见羊鞭之不动,知羊言腹中有羔,将产然后死。见《翰府名谈》。又《葆光录》台州民解蚁语。《辽史》辽太祖从兄铎骨扎以本帐蛇鸣,令知蛇语者,神速姑知之,谓蛇穴旁有金,铎骨扎掘之,乃得金,以为带,名曰龙锡金。
其实最早一个了解禽兽语言的神话人物,这里没有记叙。《汉书·地理志》说:“伯益知禽兽。”《后汉书·蔡邕传》说:“(伯益)综声于鸟语。”伯益才是了解禽兽语言最早的一个人物。他是传说中尧舜时代的人,这个时期相当于原始社会末期,从伯益这个神话人物的身上,曲折地反映出早期原始社会由于神话思维而感知的人和禽兽可以语言相通的一些情况,《玉芝堂谈荟》所记的种种,无非都是这类神话在后世的遗存物。动物能和人类交往,人能了解它们的语言(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有关公冶长识鸟音的种种民间传说),这就足够证明早期原始社会中这类神话的传述是带有普遍性的。
植物的原始神话在古文献中几乎很难见到。虽然《山海经》有“邓林……二树木”(《海外北经》)、“范林方三百里”(《海外南经》)、“寻木长千里”(《海外北经》),《淮南子·地形篇》有“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等等,具有一定神话的意味,但已经不是最原始的神话了。最原始的植物神话,推想起来,当具有“能言、会走”属于活物论[6]神话范畴的这样两个条件。白族史诗有“洪荒时代,树木会走路”这样的话,汉族古文献中尚未见到。只在后世民间传说,如《中山狼》、《天仙配》等里,才见到有老杏树能说话,诉其身世之苦;老槐树也能说话,而且做了董永和七仙女的媒人。这些可算是原始植物神话的遗存。《异苑》卷三所记三国吴孙权时,永康人所见的龟树共语的异闻,可能也是洪古时期动植物神话曲折传嬗下来的。
矿物如山石等原始神话的遗存物,在文献记录中还能见到一些,虽然已非本貌。《述异记》上说:“桀时泰山山走石泣。”山能“走”,石能“泣”,也略带早期原始社会活物论神话的意味,虽然它是以记述妖异的面貌出现的。《艺文类聚》卷六引《随巢子》说:“禹产于昆石,启生于石。”《西游记》说孙悟空从花果山仙石中迸裂降生出来,而石头能生子,也该是活物论时期神话思维的产物。段成式《酉阳杂俎·物异》说:“莱子国海上有石人,长一丈五尺,大十围。昔秦始皇遣石人追劳山不得,遂立于此。”石人和劳山居然赛起跑来,真是壮观的景象,推本溯源,仍应是早期原始先民的幻想。与此相类,还有一段关于秦始皇的神话。《舆地广记》卷九说:“秦望山在(江中阴)县西南二十九里。山在蜀川,秦始皇驱之以塞东海,至此,不肯前,国登山四望,因号秦望山。南有蜀川油九甏。”在四川省的一座山,居然被秦神始皇驱赶跑到了浙江省。此山还背了当地出产的九甏油到新迁的地方去做话凭证,也该是原始社会人类幻想的遗存。至于山崖说话等奇异,则从前人史的笔记以及近人所集的民间故事中,已有不少记叙,就不再详细举例了。
活物论时期神话的遗迹
《山海经》是一部保存神话资料最丰富的书,就其资料的性质看,也比较接近原始本来面貌。但那里面所能见到的,已几乎全是万物有灵论时期以后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等的神话,所有的神灵和精怪,大都是半人半兽的模样,这便是对原始自然神初步的拟人化。将生物、无生物或自然现象等看做是活物的前万物有灵论时期的神话在《山海经》里已不多见,有之唯见于《海内南经》所记的狌狌和《海内东经》所记的。
《海内南经》说:“狌狌知人名,其为兽如豕而人面。在舜葬西。”作为这段材料补充的,还有《礼记·曲礼上》所说的:“猩猩能言,不离禽兽。”说“狌狌(猩猩)知人名”、“猩猩能言”,就是把这种动物当做是与人对等的活物,从而流传了一些关于它的有趣的故事。例如李贤注《后汉书·西南夷传》引《南中志》所记人用酒和子(草履)诱捕猩猩的情形,就很有趣。“猩猩在山谷,见酒及,知其设张者,即知张者先祖名字。乃呼其名而骂云:‘奴欲张我!’舍之而去。去而又还,相呼试共尝酒。初尝少许,取子著之。若进两三升,便大醉。人出收之,子相连不得去,执还内牢中。人欲取者,到牢边语云:‘猩猩汝可自相推肥者出之。’竟相对而泣。”又如《水经注·叶榆河》说:“(封溪)县有猩猩兽,形若黄狗,又状貆,人面,头颜端正,善与人言,声音丽妙,如妇人好女。对语交言,闻之无不酸楚。”也很有意思。从动物学的观点看,猩猩“知人名”与“能言”,自然全非事实,而是神话传说,是原始社会前期首批神话传说的遗存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