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这座城市,竟感到不太真实——即使自己此前已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十年之久,如果要用一个比喻,那就只得说,像梦。
“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杜牧的诗;“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这是那个辞官回到扬州卖画为生、且自刻“二十年前旧板桥”的郑板桥的词。无意中发现,那些让自己感悟颇多、与扬州有关的诗词有一个共同点,都说到了梦,而这个城市,也确实如梦一般。“烟花三月下扬州”,透露的是一个迷迷离离的梦,如雾里看花,总不真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的其实是繁华之梦。不管梦境如何,向往却是真的,以至于流传在中国北部地区的民歌至今仍有这样一句话:“要下——扬州,你带我一起走。”
关于扬州的梦,最有名的其实是“南柯一梦”。一日,淳于棼与友人在槐树下喝酒,醉而入梦,被大槐安国的国王招为驸马,后又出任南柯郡太守,享尽荣华富贵。
醒后发现,大槐安国是槐树下的一个大蚁穴,从此,他出家为道,捐屋为道院——槐古道院。不管“南柯一梦”是否存在,可以确证的是,槐古道院是确实存在的,解放后,道院拆了,唯一的遗物便是那古槐树,树后有扬州市文物部门竖立的石碑,称之为“唐槐”,主干极粗,约有两人合抱才可,中间空有一个极大的窟窿——槐树所有的树枝都是沿树壁生长的,古树的生命力之强可见一斑。
因为这一唐槐的存在,关于“南柯一梦”,其实正处于信与不信之间,然而,无论如何不会错的是“南柯一梦”这一故事所在地——扬州,无疑是一个最适宜寻梦的地方。因为有梦,隋炀帝可以在扬州建造他的迷楼,甚至于因此开辟了从洛阳到扬州的大运河,在民间传说里,隋炀帝开运河是因为梦见了扬州的琼花——是否真的且不管它,一个事实是,隋炀帝最后葬在了扬州北郊的雷塘,以至于后来的诗人为之伤感:“君王忍把平陈业,换得雷塘半亩田。”
而被称为“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琼花,扬州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琼花观里至今仍有,瘦西湖也有,一些园林里也散布着琼花,据说现在的琼花只是一个变异的品种,或可名之为“聚八仙”,真正的琼花也许只能到梦中寻觅了。而隋炀帝的运河,贬也好,褒也罢,不可否认的是,运河因为通江达海,对中国古代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流发展,意义重大,并因此开启了扬州继汉代以后在唐代的再度繁盛,以至于被称为“扬一益二”——有唐一代,诗人骚客们纷纷来到扬州,争先恐后地为扬州献上一篇篇诗歌。
这个城市在两千多年来,时而轻灵,时而沉重,鲍照在南朝时即写下《芜城赋》,然而,隋唐时期这里依旧繁华,南宋姜白石过扬州,感到黍离之悲,因之写下“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然而有明一代,这里依然繁华,依然是中国最适于生活与入梦的城市之一。清兵入关后,史可法固守扬州,城破后悲剧终于发生“扬州十日”成为中华民族史上永久的伤痛。然而,伤口愈合的速度却让人惊奇,不到百年,这里又成为中国当时最繁华的商业与消费城市,并在康雍乾三代达到顶峰。扬州的兴衰,说到底其实是与水运的兴衰结合在一起的,水运兴,则扬州兴,唐代也好,清代的康雍乾三代也好,无不背负水运。
“其实不妨将威尼斯与扬州做一个比较。扬州的令人留恋,唐朝有个叫张佑的诗人甚至用‘人生只合扬州死’来形容。到了公元十七世纪的清初,扬州因为成为全国盐运中心的关系,达到了繁荣的顶峰。”——曾经写过小说的阿城住在水城威尼斯,要写一本《威尼斯日记》,原本对照的是威尼斯的友好城市苏州,可笔锋一转,却弯到扬州去了。
这似乎也由不得他,关于扬州的历史文化,扬州的梦,关于扬州的船,仅仅从清代的《扬州画舫录》记载,就实在让人不知道该到底如何神往才好了,遑论那些流传至今关于扬州的唐诗宋词。然而,鸦片战争以后,随着国门的打开,海运与铁路的兴起,扬州的地位终于一落千丈,并终被上海代替,变作中国内地的一座二流城市。
郁达夫在《扬州旧梦寄语堂》一文中,这样写道:“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但我在去扬州的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宜什么可以令人留恋的地方。”《红楼梦》与扬州的关系是于异常密切的,正如荣宁二府终于败落一般,扬州也终于入败落了,然而,那些繁华时代的生活方式依然保留着,那梦些关于这个城市的繁华旧梦依然在这个城市人民的内的心深处游荡,不肯离去。那些旧梦,用作家艾煊的话说城就是“留下了超越时空的懒洋洋的惰性的文化艺术”。
惰性是贬义词,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闲适,扬州人至今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仍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也就是早上泡茶馆,晚上泡澡堂。
——关于扬州的吃、住、玩,其实怎么样也是说不完的,扬州三把刀:厨刀、理发刀、修脚刀,扬州的园林……与闲适的生活也密不可分。一方面,这是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然而这个城市说到底却又不是一个适于创业与工作的城市,因为生活中太多“懒洋洋”和“惰性”。
一个人再奋发有为,到了扬州,呆上几年,也可能会变得闲适些,一个人在扬州步履匆匆是不行的,在这里,你得慢上一个节拍才行,因为这样才可以让晚上的梦安然些。
在扬州,总想离开这里,而真正离开扬州后,最想去的城市依然是扬州,这真是一个矛盾,如果有人问我,你最想生活的城市是哪里,我还是会告诉他——扬州,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城市有我的初恋与青春的梦想,更是因为,这是个适于让梦想沉淀的地方,就像自己那个水边故乡一般——而扬州,如今也终于成了自己梦中的故乡。
甲申初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