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辉隆
若言红叶美,巫山数第一。
我对巫山红叶的认识,始于那次游小三峡。打那以后,我就坚信巫山红叶是有灵性的,她的热烈与奔放,大方与沉稳,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还是一个军人,一个让很多人都羡慕的年轻军人。为了联系转业后的工作,部队特许我回老家一趟。闲暇之时,我单枪匹马毫无目的地到巫山游玩。当时的小三峡还没完全开发,处于半封闭状态,更没有现在的豪华机动游船,要到小三峡必须乘小木船,要么从巫溪下行,要么从巫山上行,而且水位很浅,好多地方除了老人孩子外,其他游客都必须下船,以减轻承载重量,船才能划向前方。即使这样,船底仍然在河床上磨出一种撕裂破碎的声音,让人心惊胆战。
到巫山的第一天晚上,我住宿在巫峡宾馆,对面房间住着一个姑娘。说不清什么原因,可能是为了排遣孤寂吧,那天晚上她反复唱着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的主题歌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声音不大,但甜美浑厚。我被她的歌声吸引,情不自禁地敲响了她的门。她见我是个军人,也许是出于对军人的信任吧,她不但没有丝毫的戒备,还很有礼貌地给我让座、沏茶。那晚,我们谈得很投机。她告诉我她叫符红霞,是上海奉贤中学的教师。她有一个伯父,解放前夕随国民党到了台湾,现定居美国,年纪大了,没有子女,伯父要她到美国读书,以便将来继承他的产业。这次游三峡回上海后,就要出国了。那时,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人们对美国的认识还很片面。作为一个军人,我的骨子里更是对“美帝国主义”充满了敌意,所以我对她的选择不以为然。
第二天,我们相约到小三峡游玩。其实,作为一个三峡人,我对小三峡包括对整个三峡的了解远不如她,每次谈到三峡的历史文化,我都有些语塞,接不上茬,倒是她作了我的导游,给我解说。我很有些担心,害怕我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大兵的形象。
其时,国庆节刚过,小三峡的植被还是一片青翠葱茏,毫无秋天的萧瑟,红叶还正待孕育之中。当时,正值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等到满山红叶时》在全国热播。红霞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她是专程来三峡看红叶的,可惜来早了,要是再晚点来就好了,巫山的红叶肯定美极了,她要采一片红叶带回上海去,带到美国去。听她这么说,我就更加感到自愧不如了。我比她大3岁,到任何地方,包括这次到巫山,都没有她这样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因此,我对红霞就更多了几分敬佩。于是,我说,等红叶红了,我一定采一片最红最红的巫山红叶寄给你。她高兴极了,差点当众搂我,亲我。我们就这样相伴在巫山玩了两天,很有点一见钟情的味道。她离开巫山的那天,我送她上轮船,两个人一直默默无语。分手的时刻,我们没有拥抱,没有吻别,有的是两双眼里闪动的泪花。毫不夸张地说,我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她肯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热血上涌。我们就这样带着向往,带着遗憾,带着失落和空虚,什么也没表白地告别了。红霞回到上海后,给我寄来一封信,信虽只有几行,但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告诉我,她已订好到美国的机票,等到了美国后再给我写信。果然,没过多久,我收到了红霞从美国寄来的第一封信。在信中,她毫无顾忌地说,在巫山分别的那天,要是我挽留她,要是我向她表白点什么,也许她会义无反顾地放弃到美国。可惜,可惜啊,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红霞还提醒我,红叶红了的时候,别忘了你的承诺。那年,等到满山红叶时,我转业去向已定,我又专程到了一趟巫山,但我形单影只,已无心深入小三峡,只到了龙门峡口,采摘了两片最红最红的红叶,而且写了一首诗,我把它与红叶装在一起进行了塑封,看起来十分精致。诗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采一片三峡红叶
渡我到相思的夜晚
寻寻觅觅
仍不见我思念的小船
这首诗在国内发表后,不知怎么回事,被台湾《葡萄园》诗刊选载,还被介绍到了新加坡等国,后来还收进了《奉节县志》。
我把“红叶诗签”寄给红霞后,她很快回了信。在信中,她除了再次向我表达爱慕外,还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诉身处异国他乡的孤独。由于当时我正在与另一姑娘恋爱,所以回信时我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个人情感方面的事,只是安慰她在美国好好学习,尽快融入当地社会。没想到我的信在三个月后被退了回来,原因是“无法查找收件人”。我以为是我伤害了红霞,于是我又写了一封信,向她解释。没想到,信还是被退了回来。我再寄第三封,结果都是一样。我终于明白了,红霞是真的不会理我了。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却一直无法忘却,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转眼到了2000年,我送女儿到南京上大学,顺便到上海会几个朋友。我把红霞的事告诉了上海诗人杨明,他鼓励我到奉贤中学了解一下情况,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我到奉贤中学一打听,才知道红霞到美国后不久就遭遇车祸,不幸遇难。一位老教师还把红霞父母住址告诉了我。我找到红霞父母并说明来意,还主动出示了身份证明。两位老人十分明达,让我看了红霞的遗物,其中就有我寄给她的红叶诗签,看来红霞已把红叶诗签永远珍藏在了她的心里。睹物思人,我的眼泪禁不住往外淌。见此情景,两位老人反倒不停地安慰我。红霞母亲说,没想到红霞能有你这样重情重义的朋友,如她在天有灵,一定很知足了。红霞父亲也不停地念叨:“她当时真不该选择到美国,要是不去,也许就……”告别两位老人时,我深深地给两位老人鞠了一躬。我知道,这是毫无来由的。
这次随“重庆作家协会巫山红叶采风团”到巫山采风,更勾起了我对红霞的怀念。在小三峡,在神女溪,在神女峰脚下,那一簇簇红叶丛中仿佛隐藏着红霞的身影,那一片片红彤彤的红叶仿佛就是红霞的笑脸。特别是导游小姐朱德秀那清脆的歌声,多少次造成我的幻觉。这些年,每到红叶最艳的时候,我都要到巫山看红叶,写红叶——为了红霞,也为了自己那份飘落的情感。
(该文获“巫山红叶”散文、诗歌大奖赛散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