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六千娃紧张地叫了一声,立即俯身快速划船,经验告诉他们,无风先起浪,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说是无风起浪,其实不是。小南海上,在一场大的暴风雨到来之前,由于超低气压作用,往往有一层强有力的劲风贴着湖面推浪前进,湖面整体运动,初始便看不出浪也看不见风,而船体恰恰最先感觉得到。波儿也意识到了,想帮忙也帮不上,他抬头看着天上,突然喊起来了,“快划快划。蓑衣云盖过来了!”
只几分钟的时间,空间一片漆黑。六千娃和波儿已互相看不清楚,一个使劲挥动桡片,一个只晓得喊“快划快划”。
“咔嚓嚓!”一声惊雷伴随闪电同下,两个少年满面苍白,随之“哗哗”的大雨倾盆而下,只十几秒的工夫,两少年全身淌水。“快舀水,波儿,快舀船上的水!”有些不知所措的波儿连忙抓起水撮瓢往外戽水,狂风开始现形,张开巨掌扑来,小船倏地被吹横转,继续的风势下,掌握不好立即就会翻船。六千娃划动桡片想把船扳正顶风,然而风势太大做不到,继续抢风划船精疲力竭将随时有翻船的危险。六千娃突然灵机一动,以退为守,将右桡片朝后反划,只两桡片就将船扳正了。
船体刚刚扳正,风又卷起波浪扑来,“哗”一声响,两人都被淹没在波浪中,波浪闪开后小船剧烈地颠簸起来,波儿一手抓住舱中的横梁,一手不停地舀水,六千娃将两只桡片平匐在船舷两边,尽力保持平稳。“喀嚓!”在耀眼的电闪中,六千娃看见一个巨浪斜对着船体而来,他急忙划动桡片。将船头主动迎着浪头去。一瞬间,小船被巨浪推得直立着,就像一条小狗仔攀在一堵高篱笆墙上,要么跨越高篱笆墙,要么让高篱笆墙倒下来砸住。六千娃选择了前者,他奋力划动双桨,让小船借势冲上浪尖,当巨浪跌下去的时候,小船安然无恙地落在了湖面上。狂风暴雨的黑暗中,他们突然意外地听到了船旁水中“吱呀”一声鸟叫。一个闪电亮起时,那鸟突然奋起,希望飞离苦海,无奈雨太大太急,当飞冲至他们头顶时被急雨打下来“噗”地掉在船上。也许太累,也许舱板太硬使它受伤,扑腾几下便没再飞起。波儿拿起撮瓢想拍它一下,却听到六千娃说:“快把它放到船头舱板下。”波儿一边做一边说:“摸着是只鹞子呢,它也是乱弹琴,白天在天上冲啊冲的,晚上出来冲啥!”
“可能和我们一样,它有它的事呢。”
“它有鸡鸡事,早晓得有大雨,我都该不来。”波儿有些抱怨。
“快舀水,船头又翘起来了,这个浪头不小。”六千娃紧紧抓住桡片把子,先平匐着,继而猛划两下越过了又一个险浪。
“倒霉透了,我耳朵里都是水,眼睛被雨渍了睁也睁不开。”
“不要紧,波儿,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这趟狂风暴雨已经转小了,我们抓紧划到老鹳坪上避一会儿再走。”
“要得嘛,”波儿说,“我来使劲划。”
波儿就将桡片接过去。果然他力气大一些,趁闪电时看清方向后他把吃奶的力气也拿出来用在了桡片上。风雨确小了一些,浪子已不再铺天盖地,但却多了层次,将船弄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摆不定,波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船,才颠颠簸簸前进。估摸着老鹳坪不远了,波儿身上手上都加了力,“吱哽——唰”,“吱哽——唰”!
“嘣!”
“拐哒了,六千娃,右边桨口绳断了。”
“快接起。”
波儿在船上摸了一阵,“不见,桨口绳掉在水里去了。”
“那啷个办?”
“我不晓得啷个办。”
“用你的裤腰带,波儿。”
“我那裤腰带是朽粉的,是我妈拴不要了的小布带,稍用力就会断。用你的吧,六千娃。”
“我这个得行还要你的吗?我这个有五个疙瘩了,是缝被盖的旧线线。”六千娃说,“干脆这样,我们一个一只桡片,使劲划到老鹳坪上找藤子绞一个。”没等波儿回答,六千娃已坐到波儿身边抓起左桡片划起来。
运气还算好,当他们把小船拴插牢实后,第二轮狂风暴雨才重新启动。
老鹳坪岛的中部古木森然,仿佛威严的元帅府将军殿。灌木刺丛藤蔓在周边织成了严密的网络。波儿看着眼前更加黑黢黢的影像有些害怕,脚下不敢挪动。六千娃说:“不要紧,你在前面摸藤子,我在后面给你护着。”波儿于是就摸,摸了好一阵,他说:“摸到了,给。”六千娃接过来在鼻子下一嗅,说:“不行,这是鸡屎藤,脆的。”波儿又摸,还是鸡屎藤,再摸,再扯一把是小葛藤,六千娃还是说不行,“小葛藤直拉可以,绞不得,一绞就断。”不耐烦了就把波儿叫到后面,他自己去摸。这样,六千娃在前面刺笼里摸,波儿紧紧地抓住他衣衫背贴着背。“咔嚓嚓”一个炸雷响起,波儿浑身上下就抖颤。“我怕。”他说。
“你看,你摸摸。”六千娃把一圈藤子拿给波儿摸着,“这个才行,岩豆藤,结实得很!”六千娃把藤子绞成了桨口绳圈,脸上抹一把雨水甩掉,将波儿牵了,说:“我们把桨口绳弄好以后可能就晴了。我们正好赶路。”
“六千娃,我们是不是回去算了。”波儿心里打着退堂鼓,“你看嘛,我们好累,天又看不见,就是风平浪静,到下码头也还要半个多小时。”
“你不想读书了?”
“想啊。”
“我们这不是在为读书做准备吗?你不想去是你的事,你在这岛上等我嘛,我看电影回来接你回去。”
“那不。”
他们边说边把桨口绳做好挂好桡片穿好,可是风仍然很大,不时还有巨浪滚过来的轰隆声音。他们就干脆在岸边蹲着相偎着等待着。
终于雷声远了,小了;狂风位置高了,缓了;雨滴细了,停了;云层淡了,疏朗了。
两个男孩把衣服裤子褪下来,拧干,抖一抖,穿上,小船又行进在湖面上。过了朝阳寺岛伸出的拐角,下码头的学校、商店以及各个小小单位的灯光突然跳进眼帘。六千娃于是精神很振奋,波儿也一扫颓唐沮丧模样,沙七沙八小嗓门吼唱起并不甚解然而很合此行的几句歌词:“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
就上岸了,都觉得挺轻松的。波儿一边拴船一边给六千娃出了个问题:“你说今晚电影会在哪里放?”“开初下那么大的雨,操场上不会放,可能会在……”“会在学校礼堂放。”波儿自作聪明地赶快抢过话头,“因为是小档子(银幕),坐在前面看得清楚些,我晓得有个地方有几砣水泥砖,我去搬来两个坐。”
说话间就到了小学校。操场上果然没有放电影,也听不见嘈杂的声音。“快,肯定在礼堂放映了。”两人快步跑进礼堂。
一跑进去,都傻眼了。小礼堂空无一人,一颗小灯泡在台子上空发出一点昏黄的光。档子也收了。台子前横摆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水泥砖,满地散躺着许多烟头,多是一些叶子烟头,不带嘴的纸烟头,烂纸纸、煮红苕皮、瓜子壳到处都是,礼堂中间的几排稀格粗木椅子安安静静待着一言不发。
“哎呀!怎么会放过了呢?”六千娃拉长个细脸,难过得伤心。波儿也非常失望,我们划得那么快哪!居然,他们居然都忘了途中耽误的时间,他们一门心思就是要看电影。
“哦呵完了!”波儿唉声叹气。六千娃控制住失望的情绪,想了想说:“我们去找放电影的。”
南海旅舍底楼餐厅里有几个人正围了桌子用扑克“抓鸡”。“老子三个7,这把我赢了!”一个粗嗓门在喊。“放到,老子三匹K,你三个7算个卵!喜钱;一个两块,拿来拿来!”另一个口气更硬的声音传出了门外。
“请问一下,”六千娃进门后很有礼貌地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放电影的?”
“是呀。”其中一个戴撮撮帽的说,“你们做啥子?”
“你们怎么就把电影放了呢?”波儿不知深浅地问。
“噫,你口气还大呀,未必就等你不成!”得三匹K的显得正气凛然的样子。
六千娃急忙说:“叔叔,我们是问怎么提前放了呢?”。
“你看看时间,哪个提前放了!”“撮撮帽”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两个男孩往墙上一看,不禁互相吐了一下舌头:时间指向了夜间11点30分。
“叔叔,是不是这样,”六千娃不管别人会怎么样做事,他顺着自己的心思思考问题,“你们给我们重放一遍花白鲢养殖好不好?”
“你说啥子?”看来粗嗓门得三个7还输了钱心里窝了把火,他走到六千娃面前,拍一拍六千娃的前额,讥讽道:“你还骚冲呢,看你亮光光的脑壳倒是聪明绝顶,看你的破裤子起吊吊,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告诉你,你们每人一年交一块伍角钱,我们每个月却要来给你们放一场电影,电影队早就亏到大路坝了。还给你两个放场电影?要得呀,一场电影三百五,拿三百五十块钱来呀。嘿,不要说三百五,只要你马上拿五块钱,哎,只要五块钱,就给你放一场电影!”
六千娃蓦然怔住了,眼珠儿定定的直。他的嘴唇被惊得半开着,眼看着泪水哗地就涌出来了。是为三个7羞辱他没有钱吗?是意识到自己不谙世事有所唐突吗?是责怪自己没及时赶到电影场地吗?是从此就会受辱明志吗?这落泪是水还是金,也许暂时还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那眼泪是真实的,是从心底流出来的。
晚秋的一弯清月,从雨后大片大片的云层中努力挤出条缝来,冷静地窥望着双飞燕小船上那两个少年。波儿正站在两只桡片旁边,那神情是莫可奈何,既然电影看不着,那就回去,还等待什么呢?六千娃则坐在船头,双手将两腮托了,肘弯支在双膝上。宽阔平滑的前额为淡淡的月光所映照,反射出一点微微的亮光。此时,这个少年的头脑里正静静地安排着一个心思:明天,明天他们会在哪里放映呢?
“噗……”那只鹞子羽毛渐干,恢复了一些元气,它从六千娃坐的舱板下弹出来扑腾到波儿脚边,波儿一把抓起来,说:“快,六千娃,用细绳绑了脚儿带回去,可以打碗汤。”
六千娃看了一眼,默默地走过去将鹞子捧了过来。那是一只刚刚独立飞行的鹞子,双翅和尾羽都还是灰褐色,眼睛却特别明亮。他用衣服下摆轻轻挥拍着鹞子尚存湿润的羽毛,然后轻轻用热气呵护着。他心里说:鹞子、鹞子,你何必非要晚上出来闯荡呢。
鹞子扑闪了几下翅膀,灵巧的脚爪在六千娃的手掌上走了走。它的羽毛基本干了,当它再次从六千娃掌上扑闪起翅膀时,它的身子已经腾空。虽然翅羽噗噗啪啪的扇动还显得有些吃力,但它仍然朝着云层中秋月透出的亮光顽强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