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铃波娃下了楼径直往麻将馆走。他去找他爸爸妈妈说一件事情。
天已经黑了好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回家的意思。中午去电话问妈妈吧,回说:“纸箱里还有方便面,你对付一顿。”应该是吃晚饭的时候呢,问爸爸,电话回说:“老打电话催啥子,手气不好,霉戳戳地输了三四千了!”语气十分地不耐烦。不过呢,爸爸隔一会儿主动给牛铃波娃来了个电话:“波娃,钱柜里面拿点儿钱,对门那一家炒菜馆,好好地杀一顿。”
其实呢,牛铃波娃不是为了吃好吃歹,或解决一顿饭两顿饭的问题。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早已习惯了。他年龄虽小,想法,或者说理想可不小的。他立志将来成为一个具有真才实学的社会瞧得起的人。可是,这马上就要进山城中学念初中了,许多学过的知识还不很懂,许多应该学习的知识也还没有学到。
牛角沱麻将馆场面比较大,好几间屋子在打牌,混乱嘈杂,乌烟瘴气。牛铃波娃睁大眼睛,找了好一阵,没有看见他妈妈,只找到了父亲。
他父亲叫牛二,重庆主城区牛角沱人,稍一懂点儿世事,眼睛里晃动的就是钱,初中毕业跟着别人做小生意,有点儿积蓄后开了“牛角沱火锅馆”。重庆的牛角沱,人烟稠密口岸好,火锅馆很赚了些钱,后来其他火锅馆多起来,火锅馆的生意就清淡了。父亲便将火锅馆盘出去,给家里买了一套住房,银行里留了几十上百万。留钱干什么?计划给牛铃波娃出国留学用。母亲呢,母亲原来是郊区县小南海的人,家里虽穷一点儿,人样子好看,初中没有读完就来重庆牛角沱火锅馆打工,被牛二看上,几年后结婚了。生了牛铃波娃,工作清闲许多,于是迷上麻将赌上了瘾。爸爸将火锅馆盘出去以后也揽上了赌博。从此两口子便以麻将为业,经常是通宵达旦,或者是几天几日不落屋,哪里把儿子的事情真正放在心上哦!
他爸嘴上叼着烟,正云里雾里,觑眯着眼,盯着桌上的麻将牌。
“爸,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古文基础太差,你拿钱去帮我在古文补习班报一个名嘛。”
哗啦啦的麻将声,赢了钱的哈哈声,输了钱的吵闹声,擤鼻涕、打哈欠、拖板凳、拍桌子等等杂七杂八的混响,使他的爸爸不但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而且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这个小不点儿!
牛铃波娃到他爸爸的旁边,推了他爸爸一下,将嘴唇对着他爸的耳朵说:“爸,我早跟你说过的,已经拖到暑假了,去帮我在古文补习班报一个名!”
他爸爸侧头盯了他一眼。“补习啥子哟,英语学好就行了。”爸爸深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随意扔到地上,“再说,补习十天就要一千八,抢人哪?!”
“一千八算多吗?你一天都要输几千呢。”牛铃波娃嘟了嘴。
“愿赌服输,老子找得有钱。再说,不是老输,有输有赢啊!”爸爸见儿子不高兴,口气缓和了一些,说:“成绩差一点没有啥,懂点儿英语能讲话就行,老子赚的钱给你存在银行的,等你高中毕业,我就送你到美国英国留学,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帮不帮嘛。”牛铃波娃继续缠着他爸爸,“我们班主任说过: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拿点儿钱帮我补习……”
“莫拿你班主任的话来说事,他那一点儿工资我还没有瞧得起。”牛二不想听了,把他推开,“走走走,莫影响我打牌!”
妈妈呢,虽缺少文化爱打牌,可心地善良心疼儿子,曾经劝他爸爸:“波娃是自己想学习,应该支持他,给点儿钱让他补习嘛。”
父亲眼一鼓:“你少插嘴,老子那些钱是锅碗瓢盆赚来的。洞大无底,哪能往蛇洞里塞冤枉钱!”
儿子原名牛铃波。父亲以为儿子只要能够出国读书什么都会有了:没有权没有门子公费留学,我给儿子准备下几十上百万元人民币自费留学万事大吉。有了这个想法,父亲几年前还给儿子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娃字,然后拍着儿子的小脑袋呵呵笑着,“儿子,你是我们这老牛家的唯一掌门人啰,老子是很喜欢你的。有钱留学就不用怕。外国人的名字好像都是四个字以上,老子给你起了一个新名:牛铃波娃,呵呵,这像个外国人的名字了吧。”
出国,出国留学就什么都有了吗?老师经常在讲,没有真才实学,出国留学也等于3+2-5,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海龟(归)海带(待)?并且你们天天赌博,也许几十万还不够输呢,到时候用啥钱出国留学?
爸,你糊涂啊。我怎么说对你都不起作用,我拿你的糊涂没有办法呀。
可是,对爸爸的糊涂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二
牛角沱火车票的代售窗口,牛铃波娃手里的钱伸进窗口。“阿姨,给我买一张去小南海的票。”
“是去旅游吗?”窗口里的阿姨也许是看见他戴着一顶红色的旅行帽就这样问他。
“嗯……”波娃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不能暴露去的目的呢,便含含糊糊答非所问地,“嗯,也许……是重庆市的小南海吧?”
“嗨,你这小孩罗嗦,小南海不是在重庆未必还在北京啊!去小南海只能买到黔江区的票,然后再去小南海。”阿姨有些急躁了,“我这儿忙呢,得,拿上,火车北站,13点发车,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哎,对,对的,那个地方就是叫什么江。”波娃接过从窗口里递出来的票和找补的钱。向人问了一下,便坐上去火车北站的601公交车。
牛铃波娃到重庆火车北站的时候,离发车还有近一个小时。他坐在候车厅的长椅上,很警惕地前后左右看了一下,把旅行背包放在自己胸前,双手搂着,闭上眼睛。
他想以养神的方式清理一下思维,然后检查自己的行装。
在麻将馆赌博的爸爸妈妈又是一个通宵达旦,不呢,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战斗在麻将馆而没有回家了。这不是第一次呀,几年来经常这样的。他们心里想的是钱钱,眼里盯的是麻将,哪里把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啊!
像那些酗酒鬼一样,他们醉在赌博的酒里,滥在赌博的酒里,不省人事,不能自拔。我波娃要想办法让爸爸妈妈在滥醉中清醒过来。
出走!办法就是秘密出走!
出走?牛铃波娃昨天晚上睡觉想出这个办法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小小年纪,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去哪里?去了怎么办?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满目陌生,到哪里吃饭,哪里洗漱?哪里睡觉?要是遇到坏人……他记得当时是吓出一身冷汗的。但他打开床头灯,睁大眼睛看见的仍然是满屋的凌乱与冷清,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哈利波特、鲁滨逊,连一无所有的三毛在乱世都敢四处流浪呢,这平安的社会,怕啥?
意志坚定下来,决心便下了:秘密地,坚决出走!
牛铃波娃爱学习,成绩好,那脑瓜儿自然是绝顶聪明啰。他虽然决心瞒着父母,悄无声息地秘密出走,但是他不盲目。他有计划、有准备、有目标。他计划去外婆家。秘密去外婆家,一来较近很安全;二来爸妈不是很在乎老牛家的这根独苗吗?外婆他们会保密吓唬你们的;三是听说在部队上当营长的舅舅近几天要回家探亲,请他出面教育父母亲戒赌收心、迷途知返,然后把波娃的学习当成一件正事来抓。可是,我一个孩子能独自找到外婆家吗?能的,他相信自己能。尽管只是很小的时候妈妈抱着乘火车去过一次,房子、树子、猪圈、牛圈、路啊什么的都没有印象了,可是记得妈妈说过,外婆叫袁维珍,那个地方叫小南海,小南海旁边有一个村子,和外公的名字一样,朝松,所以,朝松村的名字好记。是朝什么方向走呢?对了,是朝着叫两个字的什么江的县或者是区的方向。反正在平安重庆的圈圈里面,错不了。
计划很周密,波娃踌躇满志。
可是事情的发展恰恰错了,而且将错得一发不可收。
三
波娃打开旅行背包查看,认为该带的都是带了的。牙膏牙刷脸帕、洗发露沐浴露、香皂肥皂粉、换洗夏衣夏袜短裤什么的把背包装得鼓囊囊的。
牛铃波娃很警惕地左右看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便小心地将手儿伸进背包里面的夹层。嗯,鼓鼓的还在。牛皮纸信封里装了4000块钱。他曾仔细计算过,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如果在外婆家秘密玩儿一个星期,自己兜里的三百来块钱就够花了。可是班主任曾教育过我们:一个聪明的学生要学会做预案,学会计划应对意外情况。在异地他乡,不可知的情况多的是,有备无患是出行基本要求。于是,他拉开父母亲平时打牌拿钱的钱柜。
不经父母允许,牛铃波娃从小在家里不乱拿钱,所以父母的钱柜从来也没有锁过。钱柜里许多的100元和50元的钞票散乱地堆在钱柜里,少说也有三四万元。牛铃波娃数了个四季发财,装进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想:如果在外面没因意外而用出去的话,回来就放归到钱柜里。
拉上拉链,在椅子上放好背包的时候,牛铃波娃忍不住偷笑了一下。笑什么呢?呵呵,他出家门以后又返回去过。他把手机取出来,放在自己睡觉的床中间:爸妈呀,回家没有看见我会找吧?找不到会打我的电话吧?呵呵,打呀,你们把号码一摁,周杰伦就会在我的手机里唱歌,你们就会找到我的手机,可是你们到哪里去找我呢?呵呵……
火车行驶3个小时左右,牛铃波娃听到肚子里在唱歌,歌儿唱了一小会儿,不知肚子怎么突然一下空了似的,而且空得心慌。哦,是饿了。便从包里取出一只苹果、一盒奶油蛋糕、一瓶纯净水搁在挨窗的台板上,然后请嘴唇牙齿和舌头依次享用。
火车将到彭水县的时候,车上的工作人员到波娃坐的车厢查票来了。波娃想去小解,将到厕所门边的时候,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先他而进,而且飞快地锁上了门。
我就等等吧。牛铃波娃将身子靠在门边,可是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小朋友都不见出来。你就是解三个大便也该出来了呀,波娃心里想着,便敲门。一敲二敲,三敲四敲,里面却一点反应没有。嘿嘿,奇了怪了哈!查票的工作人员过来了,问:“里面是个什么人?”波娃说:“一个小男孩。”“进去多久了?”“好大一会儿了。”一个男工作人员从兜里取出钥匙,一瞬间把门开了。那个男孩没有解手,站在窗口,脸面朝着窗户外。
“到哪里?把票拿出来。”男工作人员把小男孩叫到厕所外面后盯着他的眼睛。小男孩在衣兜里裤兜里摸来摸去,眼神很慌乱,说:“我……我,票,揣不见了……”
“哄谁呢,你以为我也是小孩?”工作人员严肃地说,“到哪里?”
“黔江。”男孩小小的声音。
“补票,车费42块,手续费5块,一共47块。”工作人员手里的打印机很快梭出一张火车票。
“我没有钱,叔叔。”男孩说,“我家里穷,出来打工,老板嫌我小,不要我。”
“编,编故事,你继续编。小小年纪学赵本山,编小品哈。”工作人员说话很调侃,表情却是一脸的冷漠,“没有钱莫坐车呀。”
“不坐车回不了家,叔叔。”
汽笛呜呜一鸣,彭水站到了。男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窗户外,盯着小男孩,说:“没有钱就下车。”
“叔叔,饶我一回吧,我想回家……”小男孩眼里惶恐而无助,“在彭水县下了我就走不回家了。”
“公事公办,一视同仁,下!”
“不下。”牛铃波娃突然脑壳一热,书本里、电视里许多路见不平,伸手相助的形象涌进他的脑海,他站到男孩面前,兜里摸出几十块钱,说,“我给他补票。”
男工作人员看着这个年龄不大却显英俊的男孩,脸上有些惊异,“你也是小孩,你的钱给他补票?”
“怎么,有什么不妥当吗?”牛铃波娃显出一脸豪爽气。
四
火车继续行驶。波娃邀请男孩到他的座位边挤着坐。同行一车,年龄相当,两人都有些亲近而又陌生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心中的思绪怎么交流。波娃毕竟是大都市长大的,过一小会儿就自然主动起来。他从台板上拿起一块蛋糕塞到那孩子手里,“给,奶油蛋糕,很新鲜的,尝尝。”
男孩有些拘束,答非所应道:“谢谢,谢谢你给我补车票。”
“这点儿小钱,谢什么。”牛铃波娃显出自然而大度的味道儿,“帮助别人等于是帮助自己,应该的。噫,吃蛋糕啊。”
“你吃,我不饿。”男孩想把蛋糕推给牛铃波娃。
“客气啥。”波娃把蛋糕挡回去,男孩便吃起来,而且越吃越大口:“嗬,好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蛋糕,里面还有白豆浆。”
“不是白豆浆,那是奶油。”波娃问:“你说在黔江站下车,是黔江人吗?”
男孩又咬一大口,喉咙一伸:“是,是的,我是黔江小南海的人。”
“呀!”波娃兴奋了,“你是,你是说你家住在小南海那个地方?”
“是啊。”
“嗨,真是遇巧喂。”牛铃波娃忍不住起身捧住男孩的肩膀问了一连串问题,“我叫牛铃波娃,住在牛角沱的美专小区,正要去你们小南海玩儿呢,你叫啥名字,多少岁了,怎么没有读书了呢?”
“我叫肖三。14岁半。为什么没有读书?这个……”肖三简要地把家里情况叙述了一下。
通过火车上的补票,牛铃波娃其实也能猜测得出肖三为什么辍学了,总的原因不外乎一个穷字。原来他父亲生了四个小孩,严重违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被当地政府在经济上重罚,一个穷家雪上加霜,难以为继,母亲带着大的两个姐姐跟人私奔了,肖三本来就未成年,脚下还有9岁的小妹,瘦弱的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在家里挖地球还债。这种状况,不穷都找不到理由解释啊。
“呀,肖三,你脑壳大身子小,比我大一岁半呢,却怎么才和我一般高呢?”牛铃波娃有些好奇地看着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