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王哲暗中观察席丽丽,觉得詹广才好像已经离开了。
“我明天该上班了。”
“你不是打算辞职了吗?”王哲觉得莫名其妙。
“我改主意了。”
席丽丽真的回去上班了,一整天过去了,表面上看一切正常,詹广才再也没有出现过,噩梦似乎过去了,正常的生活又回来了。
可王哲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某些东西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生活,随时可以要他的命。
两天后王哲被调到客房部了,虽然是暂时调整,但他心里还是一百个不乐意。客房部经常要值夜班,他可不喜欢昼夜颠倒的日子。
酒店有五百多间客房,入住率不到一半,也就是说,每天晚上至少有一半的房间是空的。王哲对这个事有些忌惮,他这个人天生胆小。
他买了两条好烟送给客房经理,啥话也没说,但这里面意思却是简单明了,不要给他排夜班。经理也是老江湖,场面上的事他懂,不就是想上白班吗,好办得很。
于是,王哲每天和席丽丽一起上下班,偶尔和同事们喝喝小酒,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然而,他心里总有个疙瘩,他不清楚每晚睡在自己旁边的是席丽丽还是詹广才。
6
入夜后,雨下个不停,仿佛有个巨人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屋顶。
街景渐渐变模糊,外面那个世界陌生了。一阵狂风刮来,高耸的大楼好像晃了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
一道尖尖的闪电破空而来,紧接着是恶狠狠的雷声,轰隆隆的,震天动地,天神大概想要摧毁一切吧。
大雨已经不知疲惫地下了一天,到现在为止,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天穹是不是被哪颗卫星撞开了一个大窟窿?
公路瞬间变成了泥塘,脏兮兮的,生活垃圾漂在污水上,散发着阵阵恶臭。偶尔还能看到蛇,粗粗的身体,弯弯曲曲地爬行着,随时可以钻进行人们的裤腿里,顺着脚踝转着圈往上爬。
月亮被淋湿了,天地间一片漆黑。气压产生了变化,让人喘不过气来。
屋外天翻地覆,屋内却静得出奇。
没人吗?人有的是,就是没有半点声音。
二十六间客房,每扇门后都有一个秘密。有的是可以见光的,有的则正好相反。
房门相当宽,是由上等的木料制作而成,沉甸甸的,有种高雅别致的厚重感,就像是豪华行政轿车的车门。
门后的摆设是千篇一律的,行李架,电视柜,一对沙发,圆形茶几,两张加宽的双人床以及呆头呆脑的床头柜,迷你冰箱里备有各种高档软饮。浴室面积比较局促,洗脸池、马桶和浴缸挤来挤去,像老少三代居住在一间小屋里。还好有面通体大镜子,虚假地把空间扩大了一倍。
这是普通的客房,房间的主人有社会名流、律师医生、畅销作家、性工作者……
那张床,接待过不同国籍的友人,有时一人睡,有时两人睡,有时三人同时睡……
房间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就算是用各类香料也抹不去的味道,很独特,全世界的客房都是一个味道。
许多人只要跨入客房大门,内心深处就会掀起波澜,平日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了,想要放纵了。反正客房不是家,该折腾一下了。
面具摘下来了,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是这样呀,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于是乎,电话忙起来,平时难以启齿的话统统倒出来,脸不红心不跳,越说越上瘾,像吸了鸦片似的。说真话居然是如此爽快,早干嘛去了。
耳朵麻了,嘴巴木了,放下电话,寂寞却来了。冲个冷水澡,哗哗啦啦,水流了一地,胸中的大火不但没有被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怎么办?只好再打电话。这一回光动嘴是不行的,远远不行。
聪明的人会先跟客房服务员打个招呼,这样的话会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也不想搞出一个天大的丑闻来。
当然了,打招呼不一定用嘴,可以用人民币代替,有时候它是可以说话的,比嘴巴管用,你信不信?
这样一来,大家就高抬贵手了。你忙你的,只要按规矩做事,一切好办。
林大鸟杂,偶尔也经常闹出纠纷来,有的埋怨特殊要求得不到满足,有的称对方实在不要脸。
干这种事还有要脸的?简直不敢想下去,想多了会呕吐的。
王哲今晚收了一张大票子,他把钱塞到裤兜里,觉得自己有点恶心。然而他一想起家里那触目惊心的房贷,罪恶感立刻被正义感取代了。
“小点声。”王哲对寂寞难耐的客人说。
“我懂的。”客人拍拍王哲的肩膀,善解人意地说。
客人抑制着内心的兴奋,板着脸回房间了,把王哲一个人留在寂静的走廊里。
王哲还是上夜班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接受他贿赂的客房经理调走了,两条好烟算是打水漂了,连声响都没听见。王哲觉得自己被耍了。
新上任的经理忙着点他的三把火,正处在油盐不进的阶段。
“什么,你不愿意值夜班?好吧,你去写份辞职报告,我马上签字。”经理笑眯眯地对王哲说。
王哲灰溜溜地从办公室退出来,跑到厕所里对着小便池痛骂了几句,感觉舒服多了。
席丽丽倒是很愿意他上夜班,她随随便便说了一句无懈可击的话:“夜班补助一定不少吧。”
这下王哲气短了,住房贷款还没有还清,该死的房价让多少血性男儿没了棱角。
王哲被分配到最高一层,也就是说他与天只隔着一层天花板。从窗户往下看,汽车变成了火柴盒,路人变成了蚂蚁。王哲扶着窗户站了许久,他有恐高症,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五脏六腑内似乎充满了氢气。
楼层领班带他四处转了转,教他如何开夜床,如何处理突发事件。临了,他把一串钥匙交给王哲,意味深长地说:“夜里小心点。”
小心点?是指值班经理查岗、暴躁怪异的客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领班没有说明,他把一个巨大的悬念甩给了王哲。
对大多数人来说,客房是个神秘的地域,五湖四海、素不相识的人聚到一个楼层里,躺在同样格局的房间里,谁也不知道隔壁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有的人会对着穿衣镜把脸一点点撕下来;也许有的人会在屋里爬来爬去;也许有的人会站在衣柜里睡觉……
谁知道呢。
关上房门,有些人肯定会变个样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另外,昏暗深邃的走廊里也经常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夜半时分你会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经过,但那声音有点不对劲,外面的人分明在爬行。声音或许会在你的房前停顿片刻,然后悄悄地离开。
如果碰到这个情况,千万不要打开房门!
住在客房,好奇心应该收一收。把门锁扣好,等待天亮,是明智的。
这是酒店里的秘密。
7
王哲第一天上夜班就赶上了大雨。天黑得比平时早,头顶上黑压压的,像世界末日。
街上没有行人,连辆汽车都看不到。王哲从宿舍楼走到酒店,十分钟的路却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他在更衣室洗了个澡,然后换上灰色的工作服,早早地去了楼层。今天是第一天当班,他心里没有底。职工电梯已经病入膏肓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那个铁笼子好像随时会坠下去。
王哲有点不放心独自在家的席丽丽,詹广才会不会找上门去?
哐当一声响,顶层到了,电梯门生硬地打开,他看见两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换下的床单,白班的服务员没有及时送到洗衣房,打了个包堆在墙角。王哲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他踢了踢,又按了按,确定里面只是床单后,才放心离开。
走廊里一片死寂,墙角上的射灯打在脸上,痒痒的。红绿相间的地毯不动声色地把声音吸走了,只剩下沙沙的摩擦声。
楼层的结构如同一个等边三角形,中心是客房服务员的储物间和工作室,客用电梯的对面是接待台,白天有专人值班,入夜后就形同虚设了。
王哲围着三条边转了一圈,二十六扇大门紧紧关闭,没有一点声音,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无从得知。
工作室里摆着两本杂志,封面血腥,青面獠牙的怪兽和无头的僵尸。王哲急忙把杂志扣过去,然后用湿纸巾擦擦手。
王哲沏了杯茶,坐在冰凉的板凳上等着白班的兄弟。
客用电梯门响了,王哲走到服务台前,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慢慢关闭,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王哲回到工作间,屁股刚碰到椅子,电梯门又开了,他急急忙忙跑出去,还是没人。王哲有点慌了。
白班的家伙怎么还没回来?王哲在墙上的联系表中找到他的电话,立刻拨了过去。对方的响铃居然是喘气声,一声长一声短,怪瘆人的。
王哲把听筒放到桌面上,转到接待台里面,有张桌子他觉得安全多了。
“哪位啊?”话筒里的喘气声消失了。
“我是值夜班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第一天当班,想提前熟悉一下情况。”
“真不巧呀,我家里有事,已经向经理请了假。”
“这么说你现在不在酒店里?”王哲吸了一口凉气。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没听到雨声吗?”对方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之间交接班怎么办?”王哲有些生气,态度也随之变生硬了。
“工作间里没人吗?”
“没有。”
“你呼领班的寻呼机吧,他可能吃饭去了。”
王哲挂上电话,呼了两遍领班的店内寻呼机,过了十多分钟,领班才回电话。他果然在食堂,说吃完饭便回楼层。
王哲抬起头,猛然看到一张白脸浮在半空。
王哲踉跄地退了几步,才看清白脸下面的身体。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客人抬起一只手,表示歉意。
“还好吧。”王哲狼狈地整了整工作服。
“你今晚当班?”
“对,您有事吗?”
“嗯……是这样,我住1518房,今晚有个客人过来,”客人吞吞吐吐地说,“可能要很晚才离开。”
王哲是个聪明人,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拿去,兄弟,”客人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票子,递过来,“买两盒好烟抽。”
王哲没有接,他觉得钱上有病毒,会传染的。
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把钱轻放在台子上,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油亮的头发。
“小点声。”王哲说。
“我懂的。”客人说。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点都不着急。
领班吃完饭后来过了,他告诉王哲顶层只有十间房有人住,需要开夜床的有三间,其他的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简单介绍了几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了,交接工作完成了。
王哲走到第一间房前,按了按电铃,没人应答。他用钥匙拧开房门,插上电卡,把灯打开。房间里冷冰冰的,雨淋在玻璃上,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王哲按规定把房门敞开,走到窗户前,拉上窗帘,然后把床铺掀开一角,从床头柜下取出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床的一侧,紧接着他进了卫生间,把浴巾和地巾摆在规定的位置上。
洗脸池摆着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客人大概是不回来了,近千块房费算是白花了,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的生活方式。
王哲趴在洗脸台上,对着镜子挤脸上的脓包,这些天由于睡眠不足,脸上像是起了一层硬皮,他找老中医看了看,熬了几天药,不见效果。他打算换西药试试。
四方形的镜子有些变形,王哲的脸似乎有点畸形,仿佛他的对面站着另一个人,镜子里还有一个空间。
头顶上的灯忽然闪了闪,王哲的心脏紧了一下,好像被谁攥了一把似的。
灯泡恢复了正常,王哲抬头看了看,眼睛被强光刺痛了,他闭上眼,揉了揉。就在这时,他隐约觉得门口有一团黑影掠过。他没看清楚。
“谁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没人回答,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很有节奏感。
王哲的心跳加快了,他觉得刚才有个东西趁他不备,偷偷进入了客房里。
他战战兢兢地走出卫生间,探着脑袋往屋里看,没有异常情况,大概是自己看错了。他刚要拔下电卡,手却僵住了。
他看到毛骨悚然的一幕。
窗帘下面露出一双皮鞋!
也就是说,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窗帘后面!
是不是住店客人的恶作剧?
不可能,谁会这么无聊,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电梯门没有响,这说明没有外人进来。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藏在窗帘后面的是不是一个人?
穿皮鞋的不一定都是人,马戏团的猴子也穿皮鞋。
王哲用力咳嗽一下,一方面是给自己壮壮胆,另一方面是想吓唬吓唬窗帘后面的那个东西。
窗帘果然微微动了动,幅度很小。王哲打了一个寒噤。
“谁在那里?”王哲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嘴里像含着一个烂茄子,“快给我出来!”
这回窗帘没有动。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王哲进退维谷,他现在想立刻撞开门,跑回服务台,把领班叫过来。可是,万一那个东西跑了怎么办,那样的话该如何向领班交代呢?在这个迷离的雨夜,他可不想闹个全酒店职工都知道的大笑话。
王哲咬咬牙,狠下心,抄起电视柜上面的烟灰缸慢慢地逼近窗帘,他尽量抬高脚面,免得让对方察觉。动作很滑稽。
房间并不算大,只需七八步就到了窗帘前面,王哲屏住呼吸站在那双皮鞋对面,他惊恐地想象着对方的样子:可能比他高,可能比他矮;可能有五官,可能没五官。
总之,存在一切可能性。
王哲伸手抓住窗帘,攥紧,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拉开窗帘。哗啦地一声响——
接下来,他看到了自己。
他身子一软跌坐在床上,另一个自己也坐在了床上。姿势和动作一模一样。
王哲的面前只有一面通体大玻璃。地毯上摆放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上面有一层浮土。一定是房间客人的。
原来是一场虚惊啊,王哲险些被自己吓死。
可是,他还是觉得事情不对劲。这双皮鞋他刚才好像没有看见,怎么会凭空多出一双鞋呢?
一阵凉风吹过来,王哲出了一身的冷汗。
窗户是开着的!
王哲走到窗前,把脑袋探出去张望,珍珠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头上。他赶紧把窗户关上,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觉得那个东西一定是爬到窗外去了,然后再从别的窗口爬进客房,它现在还在楼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