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从座位上跳起来,一只手指着那张脸,咿咿呀呀地喊起来,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怎么了?”服务员从柜台后露出半个脑袋。
“外面……有人……”王哲断断续续地说。
服务员站起来,顺着王哲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没有人,只有鬼。”
“你……什么意思。”王哲结巴起来。
“我的意思是外面根本没人。”服务员又坐下了。
王哲扭过头,趴在玻璃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动作倒是蛮快的。
“你看到了吧?”王哲问席丽丽。
“我也没看到。”她坦然答道。
“你撒谎!”王哲愤怒地喊起来,他第一次以这种态度对席丽丽说话。
“我没撒谎。”席丽丽不急不恼地说,“你结账吧,我还要回去看连续剧呢。”
王哲恼火地走到柜台前,把餐费结清,小服务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看一个神经病人。王哲发誓再也不来这家黑店了。
从餐馆到楼前这段距离很短,但王哲走得心惊肉跳,他担心那个脸色惨白的人会从阴暗的角落里窜出来,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
王哲一路小跑,进了单元门口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觉得那个人是詹广才!血肉模糊的詹广才。
是詹广才根本没有死,还是梦中的人物进入了现实?
回到家席丽丽便坐在沙发上,入神地看着连续剧。王哲则照方抓药,他先在卧室的水杯里做了手脚,然后端出花生米让她痛痛快快地吃个够。
终于熬到电视剧结束,席丽丽喝完那杯水就睡着了,王哲推了推她,没有反应,安眠药起作用了。王哲换了一套黑衣服出了门,外面刮起了风,他竖起衣领走进黑暗中。
第四医院冷冷清清,病人们都入睡了,静悄悄的。王哲从正门进去,步入住院处,大摇大摆地走进电梯间。大厅里有两个保安值班,他们看了王哲一眼,以为是陪床的家属,没有询问就放王哲进去了。
王哲乘电梯到了五层,然后从消防通道走到地下一层。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曾在医院病逝,所以他很清楚里面的布局。地下一层是仓库,有种终日不见阳光的霉腐味。
王哲屏住呼吸跑起来,边跑边回头,他担心有人悄悄跟在后面。
楼道的尽头是一扇铁门,上面没有挂锁,一推就开了。铁门后面是楼梯,可能是从这里经过的人较少,灰尘像毯子一样严严实实地将楼梯罩住。王哲顺着楼梯重返地面,这是唯一通向太平间的通道,当然白天就另当别论了。
一条狭窄的巷子通向那个死亡的寄存所,两边是高高的灰色围墙,上面缠着铁丝网,好像是防备着那些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爬出去似的。
王哲觉得自己疯了,深更半夜去太平间看一具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尸体。可是,不去这一趟心里就不踏实,具体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
太平间的灯光总是那样阴森,隐隐约约能听到评书的声音,办公室里亮着一盏小灯,王哲靠过去,探出一只眼睛。房间里面乱糟糟的,四个墙角摆着陈旧的家具,工作人员躺在行军床上,手里捧着袖珍收音机。
床上的人睡没睡着,王哲不敢确定。
王哲弯下腰,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地走到停尸间门口。他的心扑腾乱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太平间通常是管理最为松动的地方,因为院方绝对想不到会有人在后半夜跑到这里来。
王哲很轻易地进去了,里面分为两间,大致的结构他还是有些印象的。一阵阴风迎面吹来,王哲哆嗦了一下。
王哲取出便携式手电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担心会有具尸体直挺挺地站在墙角,静静地等着他。
外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铁架子车,分上下两层,下面放着几套黑色的寿衣。王哲咽了口唾液,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屋。
冰柜齐墙高,绿色的抽屉,漆皮干燥脱落,锈迹斑斑。抽屉上插着名牌,逝者的名字潦草地写在上面,这些平凡的名字很快就要消失了。
王哲上上下下寻找着詹广才的名字,还没找到就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他赶忙关掉手电,躲在冰柜与墙面的夹缝中。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到了停尸间门口便消失了。王哲浑身上下剧烈地抖起来,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外面那个人会走进来,拉开一个抽屉,侧身钻进去,然后再慢慢地合上抽屉。
太平间里的秘密,外人是不会知晓的。
万幸的是那个人没有进来,转了一圈就离开了,可能是听评书的工作人员吧。王哲从夹缝里挤出来,急匆匆地寻找詹广才的尸体,在这里他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王哲在最上面一排抽屉发现了他的名字,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詹广才。
詹广才就躺在里面,王哲把抽屉拉开一条缝,寒气渗出来,凉飕飕的。他举起手电筒,想象着詹广才被冻僵的模样。
突然,停尸间里响了一下,声音来自王哲的背后。
王哲灭掉手电,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条夹缝里,大气不敢出。
停尸间里还有别人吗?是不是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
等了一会儿,再没声音了,王哲打开手电,停尸间里空空如也,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吧,王哲的脑子乱了。
他再一次走到冰柜前,把抽屉彻底拉开,手电光柱射进去,里面的情况不出王哲的意料——
詹广才根本不在里面!
尸体不见了!
王哲发疯似的跑回家,席丽丽还在睡觉。王哲打开所有的灯,然后站在床边,大声喊道:“詹广才!”
酣睡中的席丽丽突然睁开了眼……
5
王哲再一次失眠了,他知道某些事情失控了,身边人已经不是席丽丽了,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真是莫名其妙,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怪事!
几个小时前他叫“詹广才”的时候,席丽丽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下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不是叫不醒吗?怎么一听到“詹广才”这三个字她就醒了。
答案只有一个,床上这个人是死去的詹广才,他控制着席丽丽的身体。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可还有其他解释吗?
该怎么才能把席丽丽找回来呢?王哲思来想去,一转眼,天色泛白,他还是没想出好办法来。
两只鸟儿落在窗台上,唧唧喳喳,像是谋划着什么阴谋,令人生疑。
这时席丽丽动起来,王哲的心提到嗓子眼。
“咦,你怎么没睡?”她问。
王哲低下头,意识到自己没有脱掉外衣,不干不净的,有股太平间的怪味道。
“哦,我早起了。”王哲下了床,进了卫生间,出来后看到席丽丽又睡过去了,看来安眠药的药力还没过去。
王哲用最快的速度换了一件衣服,出了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第四医院,他要看看詹广才的鬼把戏该如何收场。
太平间门口停着两辆面包车,车头挂着白花,司机不知去向。一个中年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像是葬礼主事人。大家都压着嗓音说话,似乎生怕把冰柜里的人惊醒似的。
压抑的气氛在四周弥漫着,每个人都哭丧着脸,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某种状态。
王哲却想笑,这些人显然还不知道冰柜里的秘密。他远远地站在街对面,他担心人群骚乱时会冲撞到自己。
送葬的时间到了,中年人从面包车里抱出纸棺材进了太平间,亲属们抽抽搭搭地跟在后面,其他人肃立在门的两侧。
王哲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发生,太平间里静悄悄的,家属们可能正在紧张地商量对策。
大概过了五分钟,太平间里有了动静,四个人抬着棺材走出来。王哲顿时睁大眼睛,从他们行走的姿势可以看出,家属们绝对不是抬着一口空棺材。
奇怪了,棺材里是谁呢?他们不会将别的死者放进去吧。棺材抬进车内,家属们各自上了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王哲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这样一来,他只能跟在车队后面,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在他的脖子上。
天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团遮住了太阳。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第四医院离火化厂并不远,大概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王哲让出租司机超过车队,他要提前找个好位置以便观察。
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停车场,管事的中年人拎着一个文件夹急匆匆进入业务室。王哲坐在告别厅门口,紧张地点燃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震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来,那群家属们团团围住一辆手推车,撕心裂肺地喊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逝者唤醒。
王哲双手拨开人群挤进去,手推车上躺着一具躯体,王哲目瞪口呆,是詹广才!
他一定是后半夜才回到太平间的冰柜里。
詹广才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一条鲜红色的领带挂在胸前,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他的脸被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修饰了一番,嘴唇涂得红红的,有些瘆人。
王哲弯下腰,看了又看,他隐隐约约觉得詹广才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在嘲笑自己。王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很熟悉的烟草味,席丽丽身上也曾出现过这种味道。
王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詹广才根本没有死!
他在伪装,他在欺骗。
王哲突然伸出手,推了推詹广才的肩膀,他的身体很硬,但绝对不是冷冻三天之后的那种硬度。
“你在干什么?”中年人冲过来,揪住王哲的领子,硬生生地把他拉了出去。
王哲一直盯住詹广才的脸,他看到詹广才的嘴角明显动了一下,有些嘲讽的意味。
“你到底是谁?”中年人怒冲冲地问道。
王哲不想对他解释什么,他知道现在不会有人相信自己。手推车被工作人员推进黑压压的工作间里,几个亲属尾随其后,詹广才的躯体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他会被推进火化炉吗?绝对不会,詹广才会在最后的时刻跳下手推车,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趁机脱逃。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可能发现他,没有人会防备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王哲沮丧地离开了火化厂。他的心里乱作一团,他实在搞不清楚詹广才为何偏偏找上自己。
出租车在灰沉沉的马路上行驶,王哲茫然地朝车窗外张望,他看到一群未成年的洗车小工正用力挥动着毛巾招揽生意,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越想越害怕。
出租车停在4S店门口,王哲付完车费走进维修厂房,他新买的小轿车停在最里面,还没有维修,两个小工坐在里面听广播。
王哲一声不吭地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和他想象中的情景一模一样,车头明显凹进去一块。
“您好,请离开维修区。”其中一个小工探出头,向王哲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的车。”王哲的眼睛没离开车头。
“请您到前面的休息区等候。”小工客客气气地说。
“发动机没事吧。”
“应该没事。”对方模棱两可地说。
王哲到售后服务接待室察看了维修记录,然后脸色阴沉地离开了4S店,直接回到家。席丽丽刚刚起床,头发乱蓬蓬的。王哲仔细观察了一阵,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态都是自己熟悉的。
“你看什么?”席丽丽问。
“你是不是开车撞到人了?”王哲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呀。”席丽丽若无其事地说。
“那车头怎么凹进去一大块?”
“你去4S店了?”
“你快说,”王哲紧张地问,“你到底撞没撞到人?”
“那天我上早班,车路过商业街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窜到了车前,我打了一把轮,然后猛然刹住车,还是没躲过去,我下车查看,车头凹进去一块。”
王哲的心悬起来。
席丽丽接着说:“我当时急出一身汗,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打开远光灯,看到一条大狗横躺在路边,嘴角渗出血迹。我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撞死了一只野狗,虽然伤害了一个生命,但总比撞死人强吧。”
王哲的心彻底凉了,席丽丽一定是撞到了詹广才,现在对方找上门来了。
“嗨,你怎么不说话了?”
王哲没好气地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撞死人了。”
“你别吓唬人,我只是撞死了一只狗,大概是只流浪狗吧。”
王哲问:“你真的下车看了吗?”
“当然看了,撞死狗不算肇事逃逸吧。”席丽丽显然没当回事。
王哲没再说话,他确信撞倒詹广才的人就是席丽丽,只是她当时并没有看到而已。4S店的入库记录和詹广才被撞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小时,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王哲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脑袋,苦苦地思索起来。现在的事态已经很清晰了,那天席丽丽开车撞死了詹广才,自那以后,詹广才的魂魄就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控制着她的行为举止,他在以另一种方式来惩罚肇事者。
詹广才已经死了,那个行走的尸体是个鬼。
席丽丽是自己的老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把那个催命鬼赶走。
就在王哲苦思冥想的时候,席丽丽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她在厨房里随便吃了口剩饭,看样子她是准备出家门了。
“你去哪儿?”王哲随口问道。
“去趟学校。”席丽丽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王哲猛地坐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出去遛遛。”席丽丽的脸色变了变。
“刚才你说的不是这句。”
“你听错了吧。”她背起小包拉门出去了。
王哲觉得事态严重了,詹广才侵入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多了,他居然可以通过席丽丽的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太可怕了。
王哲戴上鸭舌帽跟了出去。两辆出租车始终保持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前面的车停了,席丽丽下了车,一跳一跳地往前走,王哲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站在一扇大门前,往里面张望。王哲绕到街对面才知道他们到了创智中学的门口,也就是詹广才生前工作过的地方。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席丽丽离开校门口,沿着马路向西走。走着走着,王哲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地,果然,她拐进了詹广才家的胡同。
席丽丽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看了看,王哲远远地盯着她,防备她猛然回头。约摸过了一支烟的工夫,她离开了詹家,乘出租车原路返回。
王哲提前赶到家,脱掉外衣,用水把头发打湿。席丽丽推开房门,“咦”了一声。
“回来了。”王哲从卫生间里探出头。
“你刚睡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