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多么小啊。进得门,左侧是柜台,右侧勉强能容下两条板凳——顾客等候取药时坐的。柜台一端有捣药铜罐并镇药纸的乌木尺,另一端蹲伏着小猫般大的石狮——相传它为药王品尝百药毒而死,被尊为“信兽”。“信兽”后侧排着几架药橱,橱顶立着那挂铜光闪闪的八音钟,橱背后则是碾药制药的“袖珍作坊”。
去了黑纱的炭精画像从楼上移到了药堂壁上,故去的聂医生便在乌木镜框里沉思地看着他的搬迁了的“成春堂”。
光顾这间小药铺的几乎全是乡下人或街面上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最先走进“成春堂”的是位乡下大嬷领着个年轻媳妇,客气地用昆明人惯用的敬语招呼着:“聂师母您家可好好呢?”随后进来了轿夫和卖叮叮糖的小驼子,也向聂师母问安:
“您家可好好呢?”
“好好呢好好呢!”坐在柜台后旧藤椅上的母亲笑容可掬,“您家们请坐!”随即唤道,“囡,给客人上茶——”
“不消不消,”又进得几位,都客气着,“才吃过的。聂师母总是这么周到。”转向乡下大嬷,“您家米三嫂子先请——”
乡下大嬷拉着媳妇,凑拢聂师母耳畔说了几句。
聂师母面带难色:“别家药堂有医生……我这里嘛……只抓药……”
大嬷笑着:“啊哟,我家媳妇向来吃聂先生的药,先生不在,聂师母一样瞧病嘛!”
“是唦!”众人应和,“哪个不晓得师母能读会写,学得了聂先生医道!”
“行医,是要医生执照的。”母亲严正地说。众人静默了。一直在客人中间钻来钻去的小家伙爬到轿夫膝上,扯弄着轿夫的大排扣纽襻。“嗬嗬——”轿夫被小家伙触痒了,“饶命,饶命!”大巴掌将娃娃托起,“好个小牛崽崽!”小家伙顺势攀上轿夫脖颈,威风凛凛地骑着。
“闹包莫闹,下来!”母亲喝道。“由他,由他!”轿夫颠动着给娃娃当坐骑,“我说聂师母,您家去考——考个医生执照嘛!”“我一个寡妇家,去考?”母亲苦笑了。“咋个不能?”轿夫以权威姿态高谈阔论起来,“当下嘛,共和喽,革命喽!皇帝老倌脱掉龙袍吹了台,袁大头想坐龙庭也吹台喽!不见男人家辫子剪喽,女人家也放足喽!”
轿夫发表言论之时,小家伙已从他脖颈翻下来仰望他那张阔嘴,听阔嘴里吐出的惊人之语,并且挨拢过去,将耳朵贴上他多毛的胸脯。
边听边点头的母亲喝斥顽皮娃娃:“下来,莫闹包!”
“由他由他。”轿夫拍着娃娃小屁股继续议论,“孙大总统发了‘讨袁宣言’,蔡将军护国军三路讨袁,这就是革命!革命革命,女人家考个把医生,没得哪样好说!”
“这里头养着一箱蜂子!”研究多时的小家伙点着轿夫肚皮发表了结论。
“哈哈!”众人大笑,“这娃娃好耍得很!”
“写字去!”母亲严厉下令了。并没有对考医生执照表态,她只对米三嫂子的婆婆说,“您家还是领媳妇找医生看看。”
“莫消,”老嬷嬷坚持道,“聂先生开的方子我们留着呢,吃了十七天,管用的哦!”殷切地请求,“聂师母你家就依这方子抓药,可好?”
母亲叹口气,接过方子。遵命写字的小家伙蹲在药堂与天井间的通道里,使红土砣子在地皮上画字。画个“人”字,加一杠变做“大”,再加一杠变做“天”。
“人——大——天——”他拖长腔调大声念,每念一字往药堂里头窥一眼——他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家伙。
窥到妈妈抓好了药,听到妈妈对米三嫂子说:“你是三个月的身子了,原方子偏寒,我去掉两味,补上三味,保得住的。”
不懂“保得住”说的是什么,小家伙停了写,好奇地一点一点拢了过去。
“阿弥陀佛——保住就好哦!”米三嫂子的婆婆拎起药包,“怀的是头胎,该咋个谢聂师母你家……”说时,五文钱放到柜台上,拉起儿媳妇就出门。
“米大嬷,”母亲唤着,“找给您家钱!”
“啊么喋,还找哪样钱嘛!”“抓药只合收您家两文。”“方子不是换了嘛?”
“是哦是哦——”众人应和着,“方子不是换了嘛!”“米大嬷,”母亲诚挚地把三文钱推还去,“我不是医生,没得资格开方,您家莫难为我。”又向众客倌,“也请您家们莫难为我。”
早已凑拢柜台前的小家伙尖起嗓帮腔:“请您家们莫难为聂师母唦!”
众人“哄”地发笑,米三嫂子迅速拿起找回的三文钱塞到小家伙手里,“买包谷粑粑吃去——”说罢拉了婆婆便走。
小家伙喜笑颜开地颠弄那铜板:“买粑粑吃去哦——”“信儿,钱送还米大嬷!”小家伙不大情愿地扭动身躯。“赶紧把钱送还米大嬷,可听见啰?!”母亲动怒了,“不该收的钱咋个能收?!送还去!!”小家伙只好抬起脚追了出去。“琥珀膏”每贴只一文小钱,取到药的小驼子叹道:“聂师母是太认真啰。”胳膊上生个疔疮的轿夫卷起衣袖敷了药又领得五贴“琥珀膏”。轿夫把一枚铜板放上柜台,摇头苦笑:“一日只进几服药钱,一家五张嘴咋个够吃哦!”
母亲不语,找还四文小钱。完成任务的小家伙返回,翻着眼皮瞧妈妈。妈妈对他笑了笑,那笑里头有赞许。于是小家伙快活起来了,得意起来了,蹦着跳着到药橱底脚,去跟这位乌黢黢的、挂有好多铜环的大块头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