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的天光很耀眼,不似内城那样温和,外城的风也很急促,不似内城那样舒缓,但古树却是同样的苍劲挺拔,高耸入云。
玄黄古树,十人合抱、遮天蔽日,屹立万年而不倒,是剑桥边唯一的一棵树,同时也是华州外城最大的一棵树,见证了剑桥边无数场腥风血雨的缠斗与厮杀。
方延走到玄黄古树下坐定,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再缓缓呼出,抬手抹去嘴边的油渍跟血迹,脸上神色异常痛苦。
树身褶皱粗疏而坚硬,他紧闭起眸子将头靠在上面,不停地扭动着脖颈。
随着一阵强烈的刺痛袭来,脑后皮肉间业已血印累累,可他仍旧深皱眉头沉浸其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对方延来说,内城的种种仿若一场梦,而梦的主角却是别人,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件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并且是唯一的一件。
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只有醒来,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
终于,在一声重重的叹息过后,方延的内心总算平静了下来,而精英堂那块悬停在他心头六年的顽石,也在此刻砰然碎裂,化为齑粉渐自随风而逝。
他终于明白:在凌蒙大陆上,不管走到哪里,只有强者才不会任人欺辱,而要想成为强者就必须要修道。
“可不去精英堂又怎么能修道呢?难道注定要被人叫一辈子废柴……”
“呼——沙——”风吹古树沙沙作响,风声好似他的心绪,平静过后又开始变得杂乱。
方延睁开眼,皱眉头听了一会儿,好像不止风声,还有其他异响混杂其中。
他随即起身绕着古树转了个大圈儿,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正值发呆之际,忽觉一丝凉意自头顶袭来,他抬头看了看,心中又是一阵嘀咕:“下雨了?可这响晴白日的又怎会下雨呢。”
待他伸手摸来矜鼻子一闻,“哇!好大的酒味。”
犹疑中,他倒退出数步极力仰头向古树上方看去。
透过枝叶间狭小的缝隙,他依稀看到有蓬杂草毛发类的东西正随风舞动,当即心下一动,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刚来时看到的鸟窝?可这酒又是怎么回事?”
带着极大的好奇,他再次跑回树下,打算爬上去一探究竟。
粗壮的树身裂隙嶙峋,堪比悬崖峭壁,他抬腿伸脚忙活好一阵子也没能如愿,最终不得不放弃这一想法。
而等他爬上远处的小石丘,才终于看清古树上那处景致。
原来,那是一处树洞,不是什么鸟窝,并且有个老者正蜷缩在洞内鼾鼾大睡。
那老者翘着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斜倚在洞边,“鸟窝”似得花白须发将面部跟脖颈遮得严严实实,怀中的酒葫芦黝黑发亮,透着股神秘气息。
肥大破旧的灰布袍恰恰相合于树身的颜色,以至于那形如枯木的四肢也浑然于树身,离远一看,真好似一只葫芦落在了鸟窝里,几乎看不到老者的存在。
“老伯,你的酒,老伯……”方延仰着头连喊数遍。
洞口老者睡依旧得很熟,没见任何反应。
方延挠了挠头,情急之下,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锭,对准洞口掷过去。
眼见那块银锭翻滚着飞向洞口,偏在此时,老者只手一抬翻了个身,银锭随之消失不见。
咦!银锭呢?方延揉了揉眼,见老者仍旧酣眠不醒,又摸出一块银锭掷将过去。
第二块银锭刚好卡在老者翘起的脚趾间,鼾声依旧。
呀!不会这么巧吧?再来一个……
第三块银锭又卡在老者一侧的臂弯里。
哟!再来一个……
……
不会吧?他是不是喝太多了,不会睡死过去了吧?方延紧皱眉头看着老者,头顶上,臂弯里,脚趾间落满了银锭,可人还在打着鼾声。
他随即摸了下银袋,将仅剩的三块银锭一并拿来,咬了咬牙,心说三块一起丢,我就不信叫不醒他!
然而,就在他抬手将扔未扔之际,树上老者终于说话了。
“没完了?”声音略带沙哑,且很不耐烦。
方延浑身猛打个激灵,瞠圆眸子冲树洞喊道:“老伯!您醒啦?”
他下了小石丘,堪堪跑到树下,迎面骤然袭来一股热风,带着浓烈的酒味。
他紧着鼻子,定睛一看,老者已在树下坐定。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伛腰驼背,酒气浑然——好一副落魄的样子!
方延走近仔细打量着老者,刚要说话,却见老者眉头微皱了数下,一只小飞虫已然飞过那蓬乱发停身其额头。
老者翻动那双浑浊的眸子向上看了看,并未伸手驱赶,任由飞虫逡巡而下。
不晓多时,那只飞虫便已跨过那额头的数道沟壑,径直爬到那根突兀高挺的鼻梁之上。
老者随之鼻翼微动,那飞虫又果断原路退回,顺着其鼻翼左侧的深纹爬至两片干裂的厚唇间。
就在这时,老者苍舌轻吐,将飞虫牢牢粘在了舌尖上。
“噫……”方延不由地一咧嘴,心说这老头真有意思,竟跟一只小飞虫玩起了捉迷藏,怕是酒喝太多神智不清了吧?
老者旁若无人般紧盯指尖看了会儿,接着略一弹弄,那飞虫已然没入到身后古树的褶皱里。
方延随即看向老者脑后,见那只小飞虫在褶皱处搔首弄姿一番,振翅欲飞,便紧跨一步过去,疾声道:“它要跑!我来——“
说罢,抬胳膊伸手就要将其就地正法。
“不必,飞虫也是条性命,与人无异。”老者轻探两根手指将方延那只小胳膊死死卡住。
“哦……”
一番感叹过后,方延主动搭话,“老伯,快看看您的酒是不是漏光了?”
“没漏。”老者拿起酒葫芦,仰头噙了一口,又冲方延晃了晃。
“肯定是漏了,刚才明明有酒水落到我头上。”方延摸了摸大脑袋,神色很坚定。
老者抬手抹了下嘴角,略显尴尬的道:“可能是口水吧。”
“啊?呃……”方延歪着头一咧嘴,比老者还尴尬。
老者抬眼瞅了瞅方延,淡淡地问道:“怎么,被拒收了?”
“您怎么知道?”方延反问。
老者没急于回答,环视周身良久,随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带洞的鞋子穿上,紧接着又向树上瞥了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很简单,进去又出来的只有你。”
方延耷拉下大脑袋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是我爹骗了我。”
老者捡起另一只鞋子边穿边问:“当爹的怎么会骗儿子?”
方延眉头紧皱,听声音好像来自树上,随即抬头一看,老者正坐在一根树杈上穿着另只鞋子,他再次揉了揉眼,低头一看,地上那酒葫芦尚在微微晃动,不由地惊道:“咦?老伯!您怎么上去的?”
“啊,有只鞋子落在了上面,你还没问答我的问题。”老者将葫芦搂在怀里,说得非常自然。
方延还没说话,就感觉身边酒气熏熏,老者已然坐在了自己身边!
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倒退数步,心中惊呼:这是活见鬼啦?!来无影,去无踪,我这两只眼睛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呀?
方延迟楞片刻,略带颤抖地问:“老、老伯,您怎么下来的?”
“酒葫芦在哪里,我自然会在哪里,你说说看,你爹怎么骗你了?”老者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须发。
方延偷眼一看,更乱了,还不如不整理,但他没再说话,而是紧低着头回想起刚才扔银锭的一幕。
那些银锭的落处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定是被他暗中施了什么道术所致,看来他不但是个修道者,而且身手了得。不如,说些好话,叫他收我为徒……
想到此,方延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试探道:“看老伯您这奇快无比的身法,想必定是修道之人,不知……您能否收我为徒?”
老者捋须摇头道:“答非所问。”
方延一撇嘴,心说你才是答非所问,可又一想,这也不能怪人家,都说三年寻师,七年入门,什么事都不能着急,还是先乖乖回答问题的好。
……
老者轻眯双眸,边噙酒边听方延讲起在内城的遭遇,当他听玄珠帘静默跟傀儡人沥血时,眸内浑浊瞬间消散,两抹深邃的寒光自眼底射出,随后又倏地复为原貌。
“那傀儡人果真九窍出血?”老者的面色突然严肃起来,还想确认一下。
方延想了想,随后点点头。
“玄珠帘上的铜铃也没响?”
方延再次点头。
“哦……”老者轻舒了口气,随后紧皱眉头,仿佛若有所思。
方延问道:“老伯,一窍不通是不是就不能修道?”
“万物皆有其道,你也一样。”老者说道。
方延一听,面绽喜色,“那您的意思是我能修道!对不对?”
“能修不能修都看你自己。”老者咂了口酒,说得意味深长。
“可、可我怎么修?折损了精英堂的小草人被拒收,还能去哪里求道?我在方家堡时就总是被人欺负……”
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方延的往事,每一件都是一个疮疤,而此刻,他正满眼含泪揭着一个又一个疮疤。
然而,老者却听得眉眼沉稳,面不改色,自顾自地咂着小酒,始终不说一句话。
方延见此情形,忽地倒身下跪,叩头不止。
老者眸内的浑浊终于有了一丝颤动,他缓缓放下酒葫芦,摇头叹道:“孩子,想哭就哭,为何要忍呢?”
“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嘲笑,我都不能哭。”
“错,不哭若是道,那哭便也是道,有时候忍住不哭恰恰就是逃避!”老者略显激动,说到“逃避”二个字时,额头青筋倏然暴露。
“可要哭出来,岂不更被人瞧不起吗?”方延强忍悲痛,极力瞠圆眸子望向头顶天际,始终不让眼泪流下来。但那都是徒劳,伴着阵阵哽咽跟胸口的阵颤,那两汪滚烫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能瞧不起你的,只有你自己,再者说,世间一切皆是物竞天择,强者为尊,你以后自会明白。”
“所以我做梦都想修道,只求老伯指点一二,就算磕死在此处,我也绝无半点怨言!”方延哽咽着,以头杵地,已是极为动情。
老者仰头灌了口酒,叹道:“唉,道不忍,只因道无忍,而人不忍,是因心有忍,这忍与不忍,皆由心生。你若想修道,需先寻得一颗道心才行。”
老者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玑珠,沙哑中带着某种力量。
方延跪在地上沉思良久,最终抬袖口擦去眼泪,站起身来,“谢谢老伯教诲,我不会瞧不起自己,也不会去怨恨别人。”
“嗯。”老者点头,再不多话。
见老者双眸紧闭,一双枯木大手始终抚着干瘪的肚腹,方延立即从怀中取出那包沙驼肉块往前一递:“老伯,您是不是饿了?这是孝敬您的。”
“多少钱?我这里可有不少。”老者翻开眼皮看了看,接着袖口一撩,露出几块亮闪闪的银锭。
“呃,不用,不用,修道之人应视钱财如粪土。”方延挠头一阵傻笑。
“呵呵,无财不养道,修道之人,财侣法地缺一不可。”
老者说完,好似变了个人,狼吞虎咽没一会儿便将那包沙驼肉吃个精光,随后一抹嘴巴,道:“多谢,小道友施舍,这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快点过桥回家罢,免得叫家里人挂念。”
说着,伸出一只油乎乎的大手拍了拍方延肩膀。
方延并没在意这些,边点头边问:“老伯,那我明日还能再来求教吗?”
老者听后,脸色微动,扭头看向内城出口处。
方延也循着老者目光看去,只见禁制法阵处走出一人。
等那人走近,他才认出来——白莽虎。
白莽虎将他来时带的包裹给了他,随后又拿出一袋银子,说是堂主叶忠的意思,但被他拒绝了。
“哟嗬,黄老蔫儿,你这是老鼠出洞啊,还是老猫出笼啊,平日不都是昼伏夜出嘛,是不是没酒喝了?”白莽虎笑着将那袋银子揣回怀中,瞅着树下老者一阵打趣。
老者没说话,仰头噙了口酒,再次将眼闭上。
“啊?原来他就是黄老蔫儿……”
方延胡思乱想着正要迈步,无意间低头一看,怀中鼓鼓囊囊的,伸手掏出银袋,打开一看,整整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