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剑桥乃三千年前宗门血战之地,有着追魂摄魄之力。
精英堂建立尚未之前,剑桥一直被华州的丹宗跟云宗用来挑选门人弟子。当时进入丹云两宗的修道者,都在六岁时独自走过剑桥。
后来,随着两宗门内部矛盾加剧,讧斗不断,以致先后各自分裂。
丹宗内一小撮儿门人携带《丹经》去到青篱州,仍然沿用着丹宗名号。留下来的大部分弟子则独守《鼎经》创建起龙虎盟,与由云宗分化而成的云书苑、布衣门形成三宗鼎立之势。
再后来,三宗联手共建精英堂,并引入灵宗的道器来遴选门人弟子,至使剑桥一直静静躺在此地,再无他用。
黄老蔫儿望着远处的剑桥,眸内寒光再起。
“老伯,我若过得去那剑桥,您能否教我修道?”方延停身下来,指着剑桥问到。
黄老蔫儿收回思绪,看着枯瘦如柴的方延,一脸平静地说:“若问道,先寻心,快快回家吧,孩子。”
说完,轻身一纵,坐上古树的一处枝丫,咂了口酒,看着方延一步步向剑桥走去,浑浊的眸内除了冷漠,还暗藏了一丝期待。
问道先寻心——典型的文修筑基方式。
文修筑基讲求由内而外:先寻心,再问心,最后听心入道,而后再以道破体,塑体,炼体。
相反,武修筑基则讲求由外而内:先破体,再塑体,最后炼体入道,而后再以道寻心,问心,听心。
正如筑基道决《凌蒙决》开宗明义所言:“寻心破体无先后,问心塑体引气修,听心炼体寻本真,文武皆道万法归。”
黄老蔫儿自然深谙其中道理,其实自打他看到方延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方延就是朽木半截,已经烂到了根上,做个凡人尚且勉强,更谈何修道。
但当他听了方延所述遭遇,尤其说到玄珠帘跟傀儡人时,又忽然改变了看法,暗暗下定决心,要用剑桥来试他一试。
他想看看,方延到底是朽木半截还是璞玉一块。
此时,日渐西斜,天光微敛,吹在身上的风也多出些许凉意,方延停下脚步,不禁连打几个寒战,剑桥已近在眼前。
桥头的两把十丈乌金巨剑,好似两位身材魁梧的墨甲将军,相对却无言,渊静各自守。乌黑的剑身正如将军的铠胄,闪映出点点耀眼的金芒。
圆拱形的桥面剑器横斜交织,剑身的云铜精华散发着红光,好似墨甲将军背后千疮百孔的沥血披风,飘舞着纠缠一处,不管用何等蛮力也很难将其分开。
桥身两侧四把十丈银砂巨剑,白光历历,势撼风雨,俨然四名骁勇的银甲战将,各自坚守一隅,睥睨着桥下那条蜿蜒百里的万丈深谷。
整座剑桥,龙盘虎踞一般,飞架于龙须谷上,风一吹便“嗡嗡”颤响,如同齐力怒吼的战阵,守护着华州内城那方宁静与安逸。
即将再次要踏上这座令他狼狈不堪的桥,方延此刻的心情已与之前大为不同。
之前是莽撞,现在却是异常谨慎,甚至有点忐忑不安瞻前顾后。
回想着早前过桥时的悲惨景象,他禁不住连晃了几下大脑袋,随后伸出手指,放在口中,狠劲一咬!
骤然袭来的疼痛,瞬间将他从那副惨景中拉回至桥头。
他重重吁了口大气,同时露出坚毅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即将上阵杀敌的士兵。
可就在他将将抬脚踏上剑桥的同时,身后忽地传来黄老蔫儿的声音:“不要看。”
方延即刻瞠圆了眸子,心说什么?不看!闭着眼走?!我没听错吧!
桥面上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缝隙,极为不规则,有的缝隙甚至能漏下一头大象,而桥下便是万丈深谷,倘若掉下去,必死无疑。
这怎么能闭眼走呢!黄老蔫儿糊涂了吧?方延稍微迟楞,随即抿嘴暗笑道:“明白,这是故意为难我,想叫我知难而退?哼哼,我偏不闭眼……”
然而,正当他抬眼看向红光氤氤的桥面时,脑袋“嗡”的一沉,心跳骤然加速!他连忙收回那只脚,随即将头高高仰起望向天际。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不能看?不让看我怎么落脚?他手捂着胸口一阵粗喘,实在不明白黄老蔫儿那话的意思。
待稳下心神,他仔细一琢磨,竟慢慢睁开了眼。
一点都不让看,未免也太捉弄人了,不过呢,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眯着眼走总可以吧?
打定了主意,方延面露窃笑,随即将眼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
紧接着,又迈一步……
就在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桥面上的缝隙倏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跃动的浓烈红光,俨然一池滚沸的血水。
方延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浑身的气血全部冲至头顶心,眼见着周遭景致开始颠倒,再颠倒……过桥前的种种担心再次出现!
“不要看!你想死啊?!”声音再次响起,异常冰冷,充满斥责。
方延猛打个机灵,慌忙间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战兢兢蹲在原地,不敢动一下。
良久,那种晕眩感才逐渐消失,他这才明白黄老蔫儿那句话的含义。
稳定心神之后,他紧闭双眸慢慢站起身子,随后缓缓伸出一只脚,绷直了脚尖,蜻蜓点水般试探着落点,确定踩实之后才敢挪动身子,随后站定收回后面那只脚,如此循环往复,竟左摇右摆地走出十余丈的距离。
不看,自然就免去了诸多干扰,使心神守定,看来黄老蔫儿说得确实没错。方延合着桥身极有规律的晃动边走边想,原本烦乱的思绪也逐渐了平静下来,之前煞白的小脸也有了些许血色。
三十丈……
四十丈……
应该五十丈了!方延暗自数着距离,心底渐生得意。
“老伯…我应该走了一半——”
“不要说话!”呵责声明显大了很多,只是来得稍晚。
方延伸出的那只脚业已没入一条五尺宽的缝隙,紧接着整个人也毫不意外地跌至桥面。
桥面中间坡度很大,好比上坡的道路,加之云铜浇镀后非常光滑,等他觉出了情况不对,双脚已经踩空,紧接着便听“唰!”的一声,衣物也被剑刃割破,整个身子随即急速下沉!
“抓住——”黄老蔫儿大喊着,声音突然近了。
也就在这一刻,方延猛然睁开眼,迅速抡胳膊胡乱一抓,手指刚好扣住身前那把烈铜大剑远侧的剑刃,这才止住下滑之势。
所幸这把烈铜大剑是平躺放置,而他的手臂恰恰覆住整个剑身,袖口的衣物也刚好垫在他的手指与剑刃之间,这才免去手被削断的危险。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险之又险,他的整个身子也已悬空,只剩个脑袋跟那只胳膊还露在桥面上。
与此同时,黄老蔫儿也及时收住行将跃起的身形,稳稳立于银砂巨剑剑柄之上,原本眸内爆闪的寒光也迅速隐没于那片浑浊之中,看似漫无表情的脸上,却仍深藏了一丝外人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眼前的一幕,对黄老蔫儿来说既遥远又熟悉。
遥远到一百六十二年前,他是最后一批独自走过剑桥的修道者。熟悉到也是那一次剑桥测试,他亲眼看着自己身旁那个六岁男孩子哭喊着以这种方式坠入桥下龙须谷……
难道他也会如此吗?黄老蔫儿一眨不眨地盯着缝隙内方延的一举一动,心内纠结万分。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但强大的心控能力告诉他,或许可以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嗯——嗯——”方延紧咬牙关闷哼着,看了缝隙四周的情形,试图抡起另只胳膊扣住再次那把烈铜大剑,但胸口衣物被割破的声响,使他立刻冷静下来,再动下去,自己的胸口恐怕要被这一侧的烈铜剑刃割入。
而由此产生的身体晃动,却使他紧扣烈铜大剑的手一紧再紧,手上的粗布最终被那侧的剑刃割破,汩汩血水从紧扣剑刃的手指间涌出,顺着烈铜剑身径自流到他的脖颈,不晓一会儿,便侵透了他整个急剧起伏的胸口。
“嗯……”
痛!钻心彻骨之痛!鲜血已将绯红的剑身漆成殷红,方延闷哼着不敢再看。他妄图曲动那只胳膊,借力爬上缝隙。但手指间再次传来的剧痛,剑刃割到骨头的脆响,使他不敢再用蛮力,只得将一侧的脸颊靠在剑身上,无奈地看着那汩汩灵动的血色,穿过他瘦弱的身躯,从悬空的脚尖处,淅淅沥沥地淌落到身下深黑的龙须谷内……
夕阳缓照,疾风肆虐!
缓照下的疾风开始绽放寒意,疾风中的剑桥弥漫着股股血腥。
数万把烈铜大剑或平躺,或斜卧,或侧立,俨然一枚枚长方形铜镜,从不同角度映照着那具挣扎于死亡边缘的弱小身躯。
无数条缝隙再次显现于桥面,好似一张张怪异的嘴巴,引着西风,吹奏起令人毛骨悚然的音律。
那音律就像死神的脚步声,缓急不定,哀嚎不止,反而令方延逐渐模糊的意识再次清醒。
恍惚间,他扭动着早已僵直的脖颈,只是轻轻一瞥,却在瞬间忽地瞪了大眼睛,血红的剑身已然显露出一袭伛偻的身影。
黄老蔫儿!方延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站在自己斜后方的银砂剑柄上,眼神冷漠地看着自己。
他为什么不拉我一把,为什么?他口口声声叫我闭着眼过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吗?方延连发数问。
“嗡嗡——嗡嗡——”随着剑桥的剧烈震颤跟肆意怒吼,他的整个身子随之摇晃得更加厉害。
黄老蔫儿倒剪双手立于剑柄之上,面无任何表情,好似一尊石像。
“救…救我……”方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说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
剑柄上,黄老蔫儿眸内的那片浑浊忽然开始逐渐消失,两道凛冽的寒光自其眼底深处射出,穿透桥面那片交缠跃动的红光,径直落在马上就要落入深谷的方延身上。
只是他仍旧静静地看着,动都不动一下。
手指间再次淋漓而出的血水、黄老蔫儿不动声色的冰冷注视、狂风中剑桥夺魂摄魄的怒吼,这所有一切都令方延感到彻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