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方延疯狂大笑之后,身上酒气半月才除,各处伤口也随之快速愈合,没留下任何疤痕,这在方本善两口子来看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更令他们难以置信是,再之后的数月里,方延整个人竟变得眸眼明亮,声色铿锵,皮肤泛起了红润,原本羸弱的小身板比之前强壮了很多,就是个子没长,头也还是那么大。
同时他们还发现,方延自伤好以后便开始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是一身酒气,或多或少还带些伤。
后来,张雅香吩咐下客栈里唯一的伙计方顺,暗地里跟随,这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方延每天早早起来后,都是去剑桥古树边,找一个叫黄老蔫儿的家伙。
三十年前,自从身为门主的黄老蔫儿被逐出布衣门之后,华州百姓口中便有了诸多关于他的传闻。
什么半夜敲寡妇门、胭脂巷喝花酒、私相授受宗门秘术等等这些,都成了店内客人的谈资,方本善两口子自然也耳濡目染听去不少。
在他俩眼里,黄老蔫儿堪比洪水猛兽,躲都来不及,可自家娃娃偏偏还去找他,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为此,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方延去剑桥。但方延打心底里根本就不信这些所谓的传闻,不是爬树翻墙,就易装潜行,各种把戏用下来,岂是一个伙计方顺能看得住的?再加上客栈生意实在太忙,去无奈之下只得顺其自然。
这一日,张雅香在大厅内正边收拾着残汤剩菜,边跟吃客们闲聊,那张嘴简直就是开了刃的刀剑,几句话就将那一桌试图言辞**的食客噎个半死,但随后的几句又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方顺从后厨急匆匆跑进前厅对张雅香说道:“夫人,少爷又从后院翻墙跑啦,他还、还拎走了您刚给客人做好的红烧肉块。”
本就是火爆性子,待听完方顺的禀告,张雅香那对细弯眉即刻扬了起来,左顾右盼之后,一掐腰竟直奔向厅内柜台。
柜台处,方本善正边哼小曲儿边记着账本。每记上一笔银子账,他都要停下来先抿一口茶水,然后再转几下手里拿的那两块银元宝。
方顺见此,不由地一咧嘴,知道方本善要遭“毒手”,情急之下,忙将双手拢在嘴边冲柜台方向大声咳嗽了两下。
无奈厅内人声太过嘈杂,方本善根本就没听到,仍旧摇头晃脑地记着账本,欢愉之色溢于言表。
就在他写完账目低头饮茶之际,忽听脑后冷风不善,未等其反应,右边的蒲扇大耳已被高高揪起。
“哎?!哟哟!耳朵,我的耳朵。”
突如其来的惨叫堪比母猫发春,惊得在座数十位吃客鸡皮疙瘩掉一地,就连手中的筷子也“啪啦啦”掉到了桌上,甚至地上。
方顺更是身形一抖,回头时便见方本善那半拉脸已然红成猪肝色。
“轻点轻点,你疯了不成?”方本善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雅香所为,只得压低声音求饶。
“我就是疯啦,口口声声断他的念想,断个屁了!还不是天天去找那个老混蛋。“张雅香杏眼圆,始终没有松手,已然忘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方本善翻眼扫视周遭,见厅内不少吃客已是目瞪口呆,其中有几个老主顾更是忍俊不禁,紧忙小声提醒道:“你先松开,客人们都看着呐。”
张雅香顿时一怔,这才觉出唐突,也就松了手。
方本善捂着通红的耳朵,直劲儿咬牙,“这个阎王羔子!我……我看咱们还是后面说去。”
“那还不走!”
“走走走,哎哟哟!你别拧我胳膊呀,我这……”
见那俩人你推我搡着进了厅后厢房,方顺长长吁出一口大气,暗自庆幸道:“哎!在方家堡时就天天吵,每次都能叫我遇上,就那么夹在中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再加上我嘴笨,只要一张口,铁定我的不是,这次我可得躲远点……”
“方顺!”声音响脆劲儿十足,自后面厢房传来,一听就是张雅香。
方顺整个人瞬间凝固,迟楞片刻后,将脚一跺,屁颠颠地跑了去。
厅内众食客见此,俱都一阵哄笑,接着便开始打趣起来。
“嘿,这简直就是头俏丽的母老虎,我看这方老善够呛。”
“没错!没错!还做得一手好菜,就是嘴巴太毒,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你噎死,也能把你心化喽,嘿嘿。“
“嘘!都小点声说话,老板娘那耳朵可灵。对啦,她说的那个老混蛋是不是那个布衣门主黄老蔫儿?”
“还能是谁呀,就是他!那个老家伙……”
……
斜倚洞口的黄老蔫儿猛地打起喷嚏来,未嚼烂的红烧肉块一并喷了出去,只留些渣渣在嘴里。
方延正在洞内发呆,忽听黄老蔫儿声出怪异,急忙转身走向洞口。
这是他第一次被黄老蔫儿带到洞里来,本以为里面只是立锥之地,没想到竟是别有洞天——
洞内空间非常大,而且洞中有洞,大小不一,呈螺旋状排列,好似一座悬空的宅院。
每座洞的内壁都嵌着很多拳头大小的石头,幽光微闪,时明时暗,透着神秘气息,给人以恍如隔世之感。
“华州之东去到银砂关,仙影河底产银砂矿;华州之南去到铜泥关,工峡滩头产铜泥矿;华州之西去到寒铁关,西林河畔产寒铁矿;华州之北去到金石关,巨鎏山内产金石矿,采之炼器,威力无比,为修真、问道、飞仙者所必备。
此外,银砂矿又产出斑斓晶石,耀光错影,蕴秀藏灵,多做修饰,以添生机;铜泥矿又产出三彩萤石,光如月照,恒久不衰,多附暗壁,以代灯烛;寒铁矿又产出两色离石,黑白分明,和而不同,多证誓盟,以儆私妄;金石矿又产出混沌极石,苍苍黄黄,无净无垢,多雕祖像,以供瞻拜。”
回想着《地经》中的文字,方延即刻断定,这洞壁所嵌便是三彩萤石。
他曾在客栈内听修道者说起,但凡四大矿脉所凝炼出的石头,或多或少都蕴藏着灵气,每一颗都价值不菲,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摆放的,对此他一直有所怀疑,如今亲眼见到,才知果然不同凡物。
兴奋之余,他掂起脚尖,伸长脖子,试着用一侧脸颊去碰触其中位置最低的那颗石头……
“呃……喔……”温润至极,舒服无比。
那种感觉令方延脑内顿时空白一片,整个人已然飞起。
时间仿似凝固一般,任由他闭着眸子在那颗石头上蹭个没完。
但最终,脚踝处的酸痛还是将他叫醒,回过神后一看,自己正瘫坐在地上,胸前衣物已被口水淌湿了大片。
他猛地晃晃大脑袋,暗自惊道:“难怪寻常人家不能摆放,倘若睡在镶有这种石头的床上,估计这辈子就别想再醒了呀……”
一番感叹过后,方延蹑着手脚继续向里探寻,在最里面那座洞内,他发现其中一面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巴掌大的符号。
他站在不同距离,从不同角度仔细端量,却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那些符号奇形怪状的,如画似卷,又像极了某种文字,颇为诡异,令人难猜难解。
又看了一会儿,他开始有些发懵,眼前渐自模糊起来,随即闭上眼,决定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走出几步蓦然回看时,诡异的一幕终于出现!
洞壁上那些符号突然动起来,像缥缈的流云,又像水中的游鱼,相互纠缠,彼此追赶,始终聚散无常。
只这一瞬,方延整个人如坠迷雾,若不是黄老蔫儿狂打了几声喷嚏,估计他会一直杵在那里生根发芽。
……
“我娘的厨艺不错吧?”直到说出这句话,方延才彻底摆脱那种浮影迷离之感,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咳…咳…”黄老蔫儿点点头,突然咳嗽起来,树皮似的老脸随之涨红。
“怎么?”方延关心地问道,急忙凑了过去。
黄老蔫儿仰头呷了口酒,摇头道:“不知是谁又在谈论我。”
“肯定是白忙乎。”方延摆出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走至洞口坐下来,将一只脚耷拉到洞外,不停晃着,“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来我就得走。”
……
方延见黄老蔫儿一脸木然,眸眼一转,又道:“对了!我在洞内看到好多三彩萤石,你能否送我一颗?“
“哦,你怎么知道那叫三彩萤石?”黄老蔫儿紧闭的眸子转了转,始终没睁开。
“《地经》中有讲,我七岁时就读过。”说罢,方延抱住黄老蔫儿一只胳膊再次央求道:“你就随便送我一颗小的玩玩吧。”
……
任由方延怎么摇晃哀求,黄老蔫儿始终一语皆无,那只胳膊好像不是他的。
“噫,真小气!难怪你收不到徒弟,连块萤石都不送。”方延半开玩笑地说着,顺势丢开黄老蔫儿的胳膊,自顾自地晃起搭在洞口的那只脚。
“嗖——”
“啪嗒!”
方延一愣神,低头看去,脚上的鞋子已被甩出,掉到了树下很远的地方。
黄老蔫儿耳根轻动,眼皮撩了撩,最终露出一丝眼白,“是不是送你一块,就不来烦我了?”
“别别别!我不要了,不要了还不成?”方延连忙挥手,接着低声探问:“还有就是……最里面那个洞里刻的那些符号是什么?”
黄老蔫儿猛地睁开眼,看了看方延,随即又闭上,也没回答。
“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云——”说道最后几个字,方延故意拖长了声音。
果然,黄老蔫儿一听到“云”字,再次将眼瞪开,“你说什么!认识云文?那——”
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他见方延正瞪圆眼睛鬼祟地盯着自己,差一差没把鼻子气歪,“你个臭小子!又想套我话是不是?”
“没没没,我只是出于好奇,问问而已,况且我总觉得那东西在动,像是、像是在云里游动的鱼……”
“云中游鱼?”黄老蔫儿面带狐疑,格外出神。
“嗯!”方延重重点了点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说的云文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黄老蔫儿回神过来,眉头微蹙道,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方延一撅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干脆叫不知道算啦。”
“浮躁!”黄老蔫儿一阵地摇头,“你果真知道?所谓知道,不仅要知其道,还要行其妙。知行合一,一以贯之,方知道之妙处,这才是真正的修道。天天问这问那,背诵几部经典,你以为就是修道?”
方延辩解道:“那、那我不问,怎么知道?”
“哎,这道途漫漫,百年千载也只在弹指之间。你寻得了道心不假,但要正真悟道,还需内醒生念,再以念感受气之存在,气生则道随。”说着,黄老蔫儿扭头看向身旁的一块石头,那是方延为叫醒他丢上来的。
“内醒生念……气生道随?那道就是气?”方延也注视着那块石头,眉头攒动不止。
黄老蔫儿道:“道者,无内无外,惟其浑沦。”说着,他拿起那块石头双指用力一捏,“如同此石——“
“这石头……”方延仔细盯着那块石头,面露不解。
黄老蔫儿正欲说话,突然耳根轻动,紧接着,冷不丁抬手一掌拍在方延后背!
“啊——”方延惊呼一声,大脑袋朝下跌出树洞。
紧接着,又听“啪!”的一声脆响,方延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说来也巧,白莽虎拎着酒食刚绕过树身,脚下便被绊个踉跄。
他前抢几步,低头一看,方延正满脸是血坐在地上,急忙伸手将其拉起来。
“滚!快给我滚!!小兔崽子,敢扰你爷爷的好觉,不想活啦……”
树洞内,黄老蔫儿骂声如雷,白莽虎回身向树上看了看,接着一阵挠头,不解地道:“你怎么在这里?谁把你打成这样!”
方延紧握着一只小拳头,从地上站起来,并没回答,只是恶狠狠瞪了黄老蔫儿一眼,便气冲冲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