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黄昏初显。
云来客栈门前,车马往来不绝。
客栈大厅内,熙熙攘攘,聚满了打尖住店的各色人等。
柜台处,方本善始终紧低着头,两只眸子烁烁放光,时刻不离台面上的账簿,手边黑石珠的算盘被其拨弄得噼啪乱响。
客栈唯一的伙计方顺更是没有片刻闲暇,不是跑去门口点头哈腰迎送客人,就是上楼下楼去给客人添酒布菜,脸上的汗擦了又擦,前后衣襟早已塌透。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半句怨言,仔细看的话,脸上竟还隐隐带有一丝莫名的喜色,与往日大为不同。
说话间,方顺拎着托盘来到柜台边,从腰间抽出一块油乎乎的布巾,一边擦汗一边冲柜台内半开玩笑地道:“老爷,老爷,能不能赏口茶水喝?我这嗓子都快冒烟儿啦,您看咱这店里,还没正式开业就这么多人……”
“少啰嗦,人多不好吗?”方善本抬眼瞟了下方顺,忽地一怔,“你这,怎么不用毛巾?”
“呃?”方顺愣了下,扭头往肩头一看,毛巾还在,又一看手里,竟然是条油乎乎的抹布,“唉呀呀,这都把我累糊涂啦,那我这脸,还怎么去厨房见二凤呐!”
“二凤、二凤,一提二凤你就来劲,快喝吧,喝完洗把脸便是。”方本善将茶水向前一推,低下头刚要去翻账本,突然又将头抬起来。
他见方顺正睁大两眼盯着自己,五官已然扭曲,急忙摆手道:“等等再喝,那是我——”
“噗——”
未等说完,便见方顺腮际猛地一鼓,满口的热茶通通喷了出来。
“唉哟,唉哟,烫死我嘞……”方顺张大嘴巴,不住地吸哈着凉气。
方本善一抹老脸,大骂道:“你他妈也烫死我啦,说了等等再喝,你急什么,那是我刚倒的热茶。”
“我说方老善,你怎么能把老婆气撒到顺子头上呢,不如也叫我受受老婆气可好?”
“顺子也给俺来碗热茶凉快凉快呗。”
“哈哈哈,这下没浪费,掌柜跟伙计都喝到茶喽。”
邻近柜台的几桌客人见此,俱都有些忍俊不禁,其中几个熟客纷纷借此打趣,厅内气氛瞬间热络起来。
厅内是一种热闹,而一墙之隔的厨房里是另一种热闹。
烟气弥漫着四溢的菜香,锅碗叮当中传来阵阵女人间的说笑声。
其间,张雅香身著一袭水蓝套裙,袖口半挽着手持锅铲站在灶台边,从放菜料翻炒到出锅装盘尽是一气呵成,且恰到火候。
每盛出一道菜,她都会扯嗓子大喊一声“顺子”,响脆的高音穿墙而过,径直传到前厅方顺的耳底。
接着,便会停下来跟旁边一女子闲聊几句,什么张家短李家长啦,谁家孩子又找不到娘啦,整个华州外城的凡人俗事被其说得绘声绘色,真假难辨。
旁边那女子一身青粗布的短装打扮,三十上下的年纪,容颜清秀,身姿婀娜,听着张雅香的话,时而抿嘴浅笑,时而低头羞语,手中那些择、洗、切、削的活计一样不落,俱都做得有条不紊,干净利落,一看便是个持家的好手。
偌大的厨房内,两个人一问一答有说有笑,忙得不亦乐乎。
方顺走到厨房门边,偷偷掀开一角门帘,边抬袖口擦着两腮油渍,边瞪着两只蛤蟆眼向内看着。
“二凤,你去……”
今天客人很多,张雅香做完最后一道菜,才觉出疲累,话说间抻腰打了个哈欠。
方顺正琢磨她后半截儿话说什么,余光中却见二凤端着一盆水向门口走来,顿显慌神,转身猫腰紧迈步……
“哗——”二凤做事从不拖沓,手中那盆洗菜水一滴不剩,浇了方顺一后背。
“啊!”两个人几乎同时大叫一声。
“哎呀,你这,你怎么……”二凤单手提着木盆,浑身猛打个机灵,见是方顺,登时脸一红,愣在原地。
“呃,是我,没吓着你吧,还好不是热水,嘿嘿……”方顺半蹲着楞在原地,扭回头直勾勾盯着二凤,心里一阵翻腾,说话声也比平时低很多。
“叫你来端酒菜,你竟在这里淋水玩,快给我起来!”
见方顺还蹲杵在门边傻笑,张雅香不由分说走上去就是一脚,直接蹬在其背后上。
方顺一骨碌身站起来,殷勤点头,“是!是!是!可我这衣服已湿透啦,是不是……”
“算了,我去送。二凤,你去后宅找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张雅香回到灶台,端起两盘酒菜又回到门边,冲方顺一瞪眼,“换好衣服,快去把那个阎王羔子叫回来!”说罢,一阵风似地向前厅奔去。
“是,夫人。”方顺说着,微微一歪脑袋,喃道:“唉?少爷好像回来了呀,我路过他院子时,见他正在树下打坐来着。”
“那你快去告诉夫人呀,免得叫她担心。”
“嘘!难得有点空闲,你先去找件衣服给我换上,还有这里也该补一补……”
……
方顺说得没错,方延确实回来了,但他那不是打坐,而是发呆。
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没走剑桥,而是顺着古树旁那条碎石小径向南疾驰,尽头也有一座桥——莲桥。
莲桥由石头堆砌而成,形如弯月,朴实无华,因桥下莲水河而得名。
莲水河,碧如玉带,清可见底,大半水面都被扶疏的莲叶所掩映,水面之下,各色锦鳞成群结队追逐着来往船只,可谓华州外城最美的一道风景。
换作往日,方延定会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但今日却完全顾不上这些,急匆匆过得莲桥,又是一阵子穿街走巷,直到自家客栈后园外才停下来。
后园外有片树林,其中有颗歪脖树,离院墙很近,他依照爬树翻墙的老办法,偷偷进到客栈内,之后便一屁股坐到自己小院的树下,再没动过地方。
额头的伤口业已结痂,血渍跟汗渍混杂着被他随意那么一抹,就像猫抓狗挠一般。
其实,他额头并无大碍,只是擦破点皮肉而已,这点他早就知道。最先想到的。随后他又发现,从他被黄老蔫儿推出树洞,到落地后被白莽虎扶起来,整个过程很短暂,却有诸多奇怪之处。
黄老蔫儿那一推没有任何力道,与其说是推他下去,倒不如说是送他下去。
树洞到地面有十丈的距离,他是头朝下跌落,且毫无准备。可不知怎地,他始终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拖着自己,在即将落地一瞬间,翻转了他的身子背部着地。
而落地处恰恰有片如毯似毡的草丛,落上去的感觉跟躺到自家床榻上几乎毫无区别。
更重要的是,那片草丛不在树洞正下方,而是在树下左侧数丈远的地方。
正想着,方延忽觉额头一阵奇痒,抬手一摸伤口,伤痂竟脱落下来。
看看那块极小的伤痂,又轻轻摁了摁伤口,方延眼前一亮!
原来就在那块石头碰到他额头的瞬间便裂为两半,一半落在他身下的草丛内,另一半刚好滚落到白莽虎脚下。
也就是说,那两块石头都没砸到他的额头,弄伤他额头仅是一颗很小的碎石砂砾而已,并且力道恰到好处。
总之,从他整个人离开树洞到额头被石块碰出血,这整个过程似乎非他所能控制。
“原来这一切都是黄老蔫儿故意为之。”方延翻咬着薄唇,暗自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如此?因为白莽虎?他是精英堂差人,叶忠的手下,这么说此事跟叶忠有关?倘若真是这样,那黄老蔫儿跟叶忠之间又有什么秘密……”问题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方延再次陷入沉思。
正冥思苦想之际,方延忽觉一股寒意自左手掌心直袭全身,他整个人猛打个寒战,同时左手一抖。
“咕噜!”一块冰坨从他左手滚落到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方延低头一看,不禁面露惊讶。
时值盛夏,在华州来说已十分炎热,更何况今日晴好,热风如流。
可地上那块冰坨,却像是生在了冰天雪地里一样,表面冰晶凝结,散发着丝丝极寒,没有半点融化之意。
方延冲左手掌心哈了几口热气,脑海内再次浮现白莽虎扶起他时的一幕。
当时,白莽虎背对古树,而他由于一时气愤,已将草丛内的那半块石头紧抓在手中,打算狠狠掷向黄老蔫儿。
可当他怒目看向黄老蔫儿时,却发现那双浑浊的眸子寒光一闪,极为快速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而后又看向古树旁那条碎石小径。
他当即心下一动,冲树上大骂了几句,便攥紧石头顺着那条碎石小径跑了回来。
“真是奇怪,我抓起的明明是石头,怎么现在竟变成冰坨了?”
正当方延疑惑不解之时,却见地上那块冰坨表面忽地泛起丝丝白气,转眼间,那些冰晶霜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显露出石头的本像。
方延换右手拿起那半块石头,仔细看了数遍,不禁有些失望。那就是很普通石头,实在没什么奇特之处。
“道途漫漫,百年千载也只是弹指之间。你寻得了道心不假,但要正真悟道,还需先扪心自问,内醒生念才行。而后再以念感受气之存在,气生则道随。”就在那团白气行将散尽之时,黄老蔫儿的话突然响于耳畔。
仅此一句,方延心內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他是要我用这半块石头内醒生念!”
没错!没错!至于他为什么要刻意避开白莽虎来暗示我,现在还是不得而知,大不了以后多挨几个脑崩,慢慢再从他嘴里套话出来就是。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尽快内醒生念,以念感气,从而入道。
他又胡乱琢磨了一番,接着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闭上眼矜鼻子闻了闻,“嗯!好香,我娘做得红烧肉块,先去吃点东西,饿死我了。”
就这样,那半块石头被其如获至宝般揣入怀中,带进了厨房,而另外半块石头早已被黄老蔫儿一脚踢开,没入到数丈外的一片草丛内……
“哼!我睡得正香,不知哪来的小兔崽子竟往洞内丢石头,真是气煞个人!”黄老蔫儿背靠古树席地而坐,着说一伸手,抓过白莽虎手中那盅酒一饮而尽。
“算啦,算啦,一个小娃娃而已,看把你给气得。”白莽虎嬉笑着劝了几句,接着从怀里拿出一只空杯子,满了酒,刚要喝,却又被黄老蔫儿抢去,急得一个劲儿咂嘴。
“嘿哟嗬,你这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再怎么说,我也曾做过一宗之主!”
“可现在呢?连个娃娃都敢冲你扔石头,对不对?算了吧你,此一时彼一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现在什么都不是,”黄老蔫儿看了看手中的酒,叹道:“哎!还是以酒解千愁的好。”说罢,猛地仰头,又干一盅。
白莽虎见黄老蔫儿抹嘴之后,目光再次逡巡而至,慌忙伸手护住怀中那盅酒,半转过身子,道:“等等!我告诉你,这次,可不是一般的酒了,你得慢慢品才行。”
黄老蔫儿咂了咂嘴,神色一顿,“确实不一般,这是什么酒?三花酿?”
“我呸!”白莽虎撇嘴道:“此前我们喝得都是三花酿,在老百姓眼里那是美酒佳酿,但在白某眼里,屁都不是!”白莽虎摇头。
黄老蔫儿咂了咂嘴,又道:“嗯,那这应该是四花酿,甚者五花酿。”
“嘁!四花酿,五花酿在华州外城就能买到,这个可是我从内城玉液坊弄来的。”白莽虎说着,面露一丝神秘之色。
“玉液坊?!”黄老蔫儿眉头挑了挑,道:“难不成是七花酿?”
“我说你个老家伙,平时嗜酒如命,怎么关键时刻你就……刚才那几盅算是到狗肚子里去了!”白莽虎指着黄老蔫儿鼻子一阵痛骂。
黄老蔫儿一怔,接着嘴角微动,“九花……”
“哎!对喽,今年华州玉液坊新开封的一坛九花酿,我打着精英堂的名号才抢了这么一点酒根儿回来,你看你刚才那劲头,跟喝白水似得,简直就是个疯子。”
“真的?!”黄老蔫儿两眼瞪圆,紧盯白莽虎怀中的酒袋急,直拍大腿。
“那还有假,足足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呀,二十两啊,够我俩喝一年三花酿的……”
正如白莽虎所说,九花酿确实非同一般,但也绝非顾名思义的那样。九种灵花酿制的酒在凌蒙大陆比比皆是,根本算不上稀奇,有些酒所需的酒材多达百种,但不一定能被称为九花酿。
至于为什么,先要弄清楚九花的含义。
九花,在凌蒙酿酒行内有九次蒸熬之意。酿酒开始时,先要将数种酒材放在特种甘泉水中蒸煮,这时会生出一层浮渣碎沫,因酒材不同而色彩不一,乍一看好似奇花争艳,酿师美其名曰“酒花”,其实就是一些杂质。
初次蒸煮过后,酿师会滤净酒花,将酒浆停火封存于地下火窖中温熬一年,至此算一次蒸熬,也叫一花。
待到来年开春酒水沉清后,滤掉下沉杂质,继续加甘泉蒸熬,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九年九次蒸熬,既成九花酿。
当然,这些都只是一些酿酒的基本程式,最主要的还是两个方面:一个是酒材跟泉水的品质,还有就是酿酒之人,也就是酿师。
九花酿所用的酒材跟泉水都是极其稀有的灵材,寻常人很难弄到。即便有幸弄到了酒材跟泉水,还要看酿师的个人功力如何。
而能酿制出九花酿的酿师,也就是九花酿师,在凌蒙不超过十人,跟九花酿同样稀有。
所以说,想要酿制出一坛九花酿,绝非简单的事,也难怪白莽虎会如吝惜,连黄老蔫儿的喝相都要评头论足一番了。
不过后来,他见那黄老蔫儿果然有所收敛,并在轻咂了数下舌头之后,连挑拇指赞口不绝,这才慢慢转回身,将酒袋放在地上。
“对嘛,俗话说人生何处不尽欢,为何那个……你非要仍石头呢。”
“哈哈哈,说得好。”
……
此时间,残阳淡隐,漫天绯红。
数丈外的草丛内,那半块石头仍旧散发着丝丝白气,周遭本应是蔫头耷脑的花草,在白气的沁润下,俱都抱露挺身格外抖擞。
黄老蔫儿只偷瞄了刹那,便迅速收回目光,狂伸懒腰打起哈欠来。
其实,他对白莽虎早有戒心。自那夜跟金云溪舍命打斗,被叶忠解围之后,白莽虎就天天来找他喝酒,话里话外透些许不自然,肯定是受人指使无疑了。
近几个月来,他一直小心应对,生怕再露什么破绽。
不过这次,黄老蔫儿打算主动,所以故意弄出抢酒喝那段,结果一袋九花酿,他只在前面喝了几盅,剩下的都进了白莽虎的肚子。
“我说、老蔫儿啊,这次……这……九花酿如何?”白莽虎手抚肚皮狂打酒嗝,两只翻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向黄老蔫儿,舌头都打了结。
黄老蔫儿笑着点点头,自知时机已到,随即清了清嗓音,道:“好酒!好酒!只不过,你今天来得有些晚,还是不太尽兴。”
“呃,”白莽虎稍显迟楞,涨红的大肥脸俨然刚熏好的猪头,来回晃了几晃,接着狂挑眉头,断断续续地道:“堂里忙啊,升阶选拔呢,他奶奶个小脚丫滴,我们几个新手堂的兄弟连着好几天被换呼来唤去……”
“唉!真是辛苦。”黄老蔫儿在一旁连声附和。
“可不嘛,都累散架喽,不过我每次都跟瞎折腾说去茅房……然后就偷偷溜出来,嘿嘿……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聪明,当然聪明。”
“嘿嘿嘿,区区琐事怎能难倒白某人呢,你就说前几天……”
黄老蔫儿只挑起个话头,便听白莽虎喋喋不休,一直说到更鼓初敲,夜灯燃亮。
白莽虎走后,黄老蔫儿独依古树,心思起伏终是难定:“以往的升阶选拨都在年底进行,怎么这次竟提前了大半年?叶忠这是要干什么……”
此时,天幕暗垂,星月交辉,华州外城所有的店肆民居重归安静,而内城的楼台馆舍间依旧人影绰绰,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