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延鹤堂
“四姑娘,今日老身让你来我延鹤堂,是想与你交代明日赴宴一事。”沈氏年轻时就嫁入裴府,是裴老爷裴敬亭的生母,当年沈氏勤俭持家,善孝亲悌,在京城也是声名远扬,先帝在时,还被封为显怀夫人,其在裴府的地位不同而语。
沈氏身着莺色软罗衫,绣的是福寿绵延的万寿菊,外披一件银鼠袄,银色的头发绾成一丝不苟的元宝髻,戴着缀珠翠宝玉抹额,斜倚在石青金钱蟒枕上。“四姑娘祁云山休养多年,不想今朝回府,贵妃娘娘还挂念着,也是裴府的福气。在宴席上,得顾及到裴府的面子,别作出什么不知礼数的动作。你若对那些繁缛复节不清楚的,便可问问你母亲或是五姑娘云歌,都是自家人,也无需害羞的。”沈氏轻啜一口手中的云雾,抬眉朝右首的夫人林芝颐示意道。
母亲?素歌听闻心下一冷,果真是人走茶凉,如此便昭示再无她母亲乔氏的地位吗?如今抬了姨娘作平妻,且尊为主母,莫不是要她裴素歌认敌为友,与虎谋皮。林氏曾经自己作下的孽,她裴素歌当真是日日卧薪尝胆,永生不忘!
素歌压住心中的波澜,攥紧拳头,朝沈氏及林氏笑道:“祖母费心了,素歌自然不会让裴府失了脸面。”
沈氏满意地点点头,林氏听闻也是笑着站起身来,拉着素歌的手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当年四姑娘送出府时,还是个小囡囡,今日也长得亭亭玉立了。若是云儿见了你,定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宫宴上,最讲究各家姑娘的礼仪姿态,也能从淑女的风范上,看出这家人的家风如何,秉性如何。母亲也为四姑娘备下了几个教习嬷嬷,待会儿四姑娘回去,便可以为明日宫宴做些准备了。四姑娘脑袋灵光,仅需一日便可以学会了。”林氏让丫鬟端来一个锦墩,让素歌坐下。
“明日宫宴,这衣裳装扮上也不能马虎,既不能太素净了让人笑话,也不能太花哨喧宾夺主。前几日,母亲与云儿就已挑了些合适的衣裳,明日一早就给四姑娘送过去,定让你满意。你那些珠宝呀簪珥呀的,今天就安排了采珠楼的人过来,让你和云儿一起挑挑看看,明天漂漂亮亮的到皇宫里去!”林氏仍拉着素歌的手,那姿态真如多年未见的亲生母女一般,唠唠叨叨,家里长家里短的。
沈氏闻言,对这个媳妇更是满意得不得了,直夸其做事稳重大方。
素歌轻轻掰开林氏的手,笑道:“夫人当真看中素歌,这些礼仪礼节的,何须这样麻烦,在祁云山,师父也曾请了教习嬷嬷为素歌教导,素歌如今也是勉强懂得。再说明日宫宴,云歌是京城佳人,也应当是其崭露头角。”
沈氏身形一顿,狐疑的看了看素歌,见她面色不惊,又瞧着其轻纱所覆的脸蛋,心中朗然。既然有云儿,有何惧其裴素歌呢?那脸上的伤怕是再也消不掉了,毕竟这毒还是她沈氏亲手所下的。
“那老身的云儿呢,怎么此时还不见她,我命这织锦轩和采珠楼的人送来些缎子和首饰,还不快让云儿看看。”五姑娘为林氏所出,自素歌离府后是堂堂正正的嫡女,生的伶俐最得沈氏喜爱。
语罢,就见一身着茜色软银轻罗百合裙的女子撩开帘子,笑道:“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云儿知道祖母想念云儿,便匆匆赶过来了。您瞧,额头上都是汗呢!”
沈氏见孙女撒娇的模样,用手帕揩揩裴云歌额头上的香汗,“好好,真是祖母的乖孙,嘴巴越来越甜了。”
裴云歌起身见一从未谋面的素衣女子,“想必这就是云儿的四姐姐吧,长得真如画中人呢。云儿要日日缠着姐姐,要姐姐同云儿玩耍。”
裴云歌越过素歌在沈氏前的锦墩坐下,“祖母,我知道您最心疼云儿了,云儿新学了一曲凌波舞,想在明日宫宴上为诸位皇亲献舞。只是.···只是唯独少了一点睛之笔,所以···所以···想向您讨要那翠云金珠的红玉簪子,宴会一过,定会还给您的。祖母,您就答应云儿吧,云儿定会好好表现的。”
沈氏知晓裴云歌老早就眼馋那支簪子了,那簪子可是当年她封为命妇,先帝御赐的。沈氏平日也是宝贝得紧,她瞧着裴云歌娇滴滴的眼神,再想想明日宫宴上的争奇斗艳,心下一横,便央婆子从房里把簪子拿来,“云儿是祖母的心头肉,怎不疼你,你可要好好保管莫打碎了。”
“当真是祖孙情浓,看得媳妇也眼馋了。云儿还不戴上试试,勿枉祖母疼你。”
裴云歌朝林氏报以一笑,打开奁盒将簪子别上,“祖母您觉着如何?”又向素歌笑道,“姐姐呢,姐姐觉得这簪子云儿戴着漂不漂亮?改日也让祖母送给姐姐一个更漂亮的。”
沈氏见了,心里也是喜欢,“真漂亮,不愧是咱裴府的闺女。”
裴云歌听闻面上一红,心下却想着这裴素歌虽说是嫡长女,如今物是人非,谁又说得清她在裴府是个什么地位,她能接回府也是被外界的流言蜚语所迫,什么裴老爷抬了平妻连嫡出女儿也不要了,纷纷扬扬的连皇上都惊动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给她脸面。
素歌了然这不过是林氏母女让自己看的戏,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呢,可这有何惧?
“五姑娘自是漂亮。”
裴云歌更是喜形于色,见门外织锦轩和采珠楼的来了,将素歌拉到那些物什前,笑道:“姐姐,这织锦轩可是京城第一绣坊,那的绣娘们绝对是咱大侑一等一的好手,他们家的衣裳有的还是千金难求呢!”裴云歌说完又将素歌拉到另一边,“姐姐再瞧瞧这采珠楼的东西,再珍奇的宝物在这都能找的一份,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呢。姐姐在祁云山,怕是从未见过吧。”
裴云歌最后一句是悄悄附在素歌耳边讲的,众人只觉得五小姐为人热情,什么好东西都想给自己姐姐一份,却未听到这样戏谑的一声。
“正因如此,姐姐从祁云山回来自要好好享受,妹妹也应当完璧归赵了。”
裴云歌挨了一闷棍,心中忿忿,觉得这裴素歌回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正要发作,就见沈氏笑盈盈的望着自己,不得不生生咽下这一口气。
织锦轩的婆子见五小姐开口夸赞,也搭腔道:“承五小姐吉言,前几日宫里贵人也向咱织锦轩订了好几匹缎子呢。现在,京城里就时兴这种双面游鳞纹,在太阳下就好像可以游动,多漂亮。老奴觉得这匹石榴红的就很适合五小姐呢。”
裴云歌拿起那匹双面游鳞纹的云锦,见缎子上绣的在阳光下果然能闪闪浮动,听着那婆子的奉承,喜不甚喜,觉得自己年轻貌美,的确是与自己相配的。
“哎呦,小姐,您拿的那可是咱织锦轩独一无二的妆花纱,要是弄坏了,砍了老奴的手也抵不上呀!”那婆子虽听说裴府从外面迎了一位小姐回来,却以为只是不受宠的庶女,又见其只着豆青色的月裙,仅有一枚紫玉钗,便顺嘴说道。
素歌正端详着一匹缃色的妆花纱,见其质地上乘,与其它布匹都不一样,竟不想被那婆子打断。
素歌听闻身旁几个小丫鬟的轻笑声,朱唇轻启道:“都说这织锦轩是京城第一绣坊,不想这无礼之言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为人使奴,莫要眼高手低。”
那婆子抬首撞见女子清冷的眸子,心中一惊,又瞥见沈氏一脸不满的模样,更是喏喏,赶紧问旁人这素衣女子究竟是何人物。
“四小姐勿怪,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四小姐海涵。这···这妆花纱就算是呈个人情,奉送给贵府。”婆子额头都渗出了汗,鬼才晓得这姑娘穿的如此素净,竟然是裴府原配夫人的嫡长女!
“姐姐宽宏大量,这等小事岂会挂在心上。姐姐初到京城,难免有些晦涩。”未等素歌开口,裴云歌早已作了个顺水人情,那婆子闻言心中更是感激不已。
“小事自然无足挂齿,小小布匹何必伤了和气,这匹妆花纱素歌自当原价买下。”
稍过片刻,前厅又热闹起来,采珠楼又呈上许多时兴的物件。镶珠翠青钿子、金镶珠宝半翅蝶簪蟹簪、银镀金嵌珠双龙点翠条、银镀金嵌珠宝蜻蜓簪······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众人早已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女人见了珠宝自是喜上眉梢,兴致勃勃。
“这采珠楼的东西果然不赖。”
“可不是,连那案前的小哥都这般俊俏。”
“乍一看还真是呢!”
又是一阵玲玲的笑声。
到了时辰,采珠楼的人记了账,正要拾掇东西回铺子。
“张掌柜,记得数好物件,莫失了东西。”
那掌柜的回头对五小姐旁的丫鬟竹桃感激一笑。
“不对,这银镀金嵌琉璃嵌珠珊瑚蝙蝠花簪明明是放在宝盒中,怎的不见了,那可是高府二小姐赶着要用的。”
张掌柜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心急如焚:一边是高二小姐的簪子,今日就得送过去;一边是在裴府里丢失的,这高门大户,他一小小掌柜可得罪不起。他又瞧瞧沈氏的脸色,“老夫人,这···这······”
沈氏平日最看重脸面,见这高府的簪子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失的,轻咳一声:“还不赶紧找找,帮忙看看是不是掉在了地上,若是谁顺手牵羊偷走了,别怪老身不客气!”
丫鬟婆子们赶紧忙活起来,老夫人不高兴了,底下的人更要遭殃。
“四小姐,可否让奴婢看看,您衣袖里那是什么?”竹桃上前,正要抓住素歌的衣袖。
众人见四小姐袖间果然滑出一透黄色的东西,觉得这四小姐从祁云山回来第一次见这么名贵的物件,定然是财迷心窍。
张掌柜望望沈氏,低下头,默不作声。
“姐姐莫不是心虚了,竹桃也是为了咱裴府的脸面,姐姐就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也别让别人误会。”裴云歌心想这裴素歌才回府就总是触霉头,这一次老夫人肯定饶不了她,裴素歌果然是要栽跟头了。
素歌见其幸灾乐祸的眼神,面不改色地缓缓将其从袖中抽出,“原来这普普通通的琉璃镶金签子竟是高小姐的蝙蝠花簪,张掌柜还请你看看。”
裴云歌不禁哑然,这哪里是什么银镀金嵌琉璃嵌珠珊瑚蝙蝠花簪,分明是一根琉璃镶金签子,她正要询问竹桃究竟为何这簪子并不在裴素歌身上,见竹桃战战兢兢,满眼惊异的表情,更是疑惑。
“竹桃愚昧,一时看花眼,还请老夫人、四小姐降罪。”
旁边的一个婆子眼睛尖,见竹桃腰上有东西,说道:“竹桃,你腰上那是什么?”,那婆子径直将其取下,细观,正是丢失了的蝙蝠花簪。
“原来是你这臭丫头手脚不干净,还贼喊捉贼诬陷于四小姐。还不快向张掌柜和四小姐赔罪!”林氏瞧着女儿的模样心里便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等沈氏发话起身便给了竹桃一巴掌。
张掌柜见簪子完好无损,也不在意究竟是谁摸走了这簪子,“老夫人,这簪子既然已经找到,小人就已经放心了,那小人先告退。”
林氏赶紧朝身边的嬷嬷使了使眼色,那嬷嬷上前对着张掌柜道:“府里小丫鬟不懂事,让掌柜的看了笑话,不过,可别让更多的人看了笑话。”说罢,便朝张掌柜塞了两块沉甸甸的银锭。
张掌柜也是个明白人,“是是是,小的知晓,今日无事可论。”
“四姑娘今日定然是累了,不如先回澄微院歇歇,你妹妹管教下人不严,你也多担待些。”沈氏待众人走后,怕其多想,连声安慰道。
“是啊,这竹桃平日也还乖巧,今日怎就这样不着调了,四姑娘也别太在意。”林氏也和声道。
“无事,妹妹年幼,治下不严也是应当的,只是下次可要好好管教下人了,幸得此次张掌柜与裴府熟识,要是换作他人,那···”那裴家可丢人丢大发了。
沈氏闻言心里的火气噌噌噌就上来了,“啪”“啪”“啪”拍得案几直响,“竹桃手脚不干净,还诬陷于主子,赏她四十板子,今日就跪在这延鹤堂。也让她知晓,让所有的人知晓,咱裴府究竟有没有家法可言!”
“云歌,你的丫鬟不识礼数,难道你也不懂得明辨是非吗?随随便便就相信小丫鬟的胡言乱语,诬陷你姐姐,便回佩蓉院禁足一日,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明日能不能去宫宴,还要看你的表现。小姑娘家的,一些小动作还是收敛些!”说完,沈氏便拂袖而去。
裴云歌闻言心下一惊,就连祖母也晓得了,怎么这裴素歌一回来一切都乱套了呢?今日本应禁足的是裴素歌,挨板子的也不应是竹桃,怎么就沦落到她佩蓉院了,这裴素歌究竟有多大能奈,如此也伤不了她半分!
“妹妹,勿要多虑,你年幼无知做些错事姐姐也是会体谅的,只是下一次一定要找一个聪明点的下人,不然就不会被姐姐发现了。那样,妹妹才会好受些。”这竹桃自以为人多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东西塞进自己的衣袖里,却不晓得自己早已发现,待其装作离开时,就已经将簪子塞在她的腰上。幸得自己出门时忘把琉璃签子收好,想不到竟借此反将了裴云歌一军,果然是一出好戏。
裴云歌才晓得自己的小伎俩在对方看来并非什么,人家已是心知肚明,只是未在老夫人面前挑明罢了。“姐姐说的是,下次云儿定会长些记性,绝不失手!”
“这裴府的人儿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趣。”素歌扦下一朵杜鹃,望着裴云歌的倩倩背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