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机场的玻璃门,满面风尘,左顾右盼寻找女儿的中年男子,眼里的焦急与喜悦令人难以分辨,直到他看见我,双眼顿时平静如水。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领我在车里坐下,然后放置行李,最后开车——整个过程他没说一句话。
我在后排偷偷打量他——两鬓渐白,背微微躬起——一生要强的爸爸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的碾压。
车驶入青田弄28号,古兰社区一如既往一副陈旧的模样,倒是我这个旧人,有了一丝新茂——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带着一群人进进出出的马尾辫了。
父亲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不料门已被母亲打开,随后其乐融融的一幕终于上演,杭州城终于不再沉默。在我记事以来,母亲就一直充当家庭润滑剂的角色,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她,我与父亲会沉默到什么地步。
翌日晚,我如期参加了智晖的婚礼。酒店门口,我碰见了刘钏锋、许亮亮一班人等。刘钏锋顶着啤酒肚,厚重的蝴蝶袖被身边的小娇妻亲昵地挽着,甜蜜劲不言而喻;许亮亮则依旧骨瘦如柴、英俊潇洒,唯一的变化是他终于摘掉了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
一番客套以后,见许亮亮的话匣子打开了,刘钏锋指了指小娇妻微微隆起的肚子,“三个月了,我怕她站久了累,我们先上楼,咱待会再聊!”
“这小子还挺会疼人!”许亮亮指着刚刚转身的小夫妻说,“他当年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你还记得吗?还真是脱胎换骨了!”
“你不也一样?”我说,“连眼镜都摘掉了!”
“别提了!都是为了样子好点,才去做的激光,现在又有些模糊了!不过说实话,样子有没有比当年好点?”
“你还没玩够呢?”
“你还不是一样?”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揶揄对方,看似开怀大笑,实则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提及敏感字眼,场面会火速被冰冻起来。时间与距离已剥夺我们面对尴尬的能力。
对我而言,我仍是心怀念想的——或许阿彬已经在楼上婚宴现场坐下了。
出了三楼电梯,长廊两侧有序地摆放着一组智晖的婚纱照,沿着照片走到底,正是婚宴厅。厅门口,一对新人正在迎宾。新郎英武挺拔,新娘婀娜多姿。
“这是陆羽,这是许亮亮,我初中同学。”智晖向妻子介绍道。谈笑间,我方才看清智晖的样子,即使经过精心修饰,他满面的沧桑与疲惫还是不恰当地显露出来。新娘也不如远看那般婀娜多姿,她的相貌甚至比智晖的前度女友还要普通。
我与许亮亮一起签到,与新人合影,然后走进婚宴厅。彼时距婚礼开始只剩半个钟头,婚宴厅内倒也不至于座无虚席。一进门,我们还是很快能识别正向我们招手的刘钏锋夫妇。
“这桌就我们四个?”许亮亮发问。
“都还没来吧!”刘钏锋指着桌上的宾客牌说,“都是敦文中学的旧同学。”
许亮亮拿起牌子,我顺势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是何亦彬,立刻回头。许亮亮似乎感应到了,将牌子有名字一侧背对我们,放回桌子中间。
三十分钟过去了,婚礼正式开始。主持人卖力的开场白、证婚人热情洋溢的讲话、新郎新娘含情脉脉地交换同心圆、花样百出的游戏环节都无法填补空位依然空着的凄冷。
我突然意识到,并非只有我离开了这所城市——每个人都拥有离开的权利。
凄冷并未给刘钏锋太多压力,他反倒落得自在,不停往娇妻的碗里夹菜,时不时还不好意思地为我跟许亮亮倒上点红酒。相比之下,我跟许亮亮显得局促多了,客套用完了,心里想说的都是不能说的,自然就只能沉默了。
终于等到新郎新娘敬酒,喝完喜酒,交出红包,我刚想告辞,被许亮亮抢了先。看来他压抑得比我久。
婚礼过后,我在家闷头睡了两天,整个人昏昏沉沉。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洗漱完毕走到客厅,父亲正在玩纸牌游戏,见我出来,他问:“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那快吃饭吧,”他说,“早点出发总是晚点强!”
母亲端上早中饭,一家三口就坐用餐。饭桌话题依然由父亲掌控,什么少说话多做事啦,对领导要客气啦,对待同事要一视同仁啦,吃点亏不要紧啦……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听众,唯唯诺诺的听众。然而,这一刻,父亲额角的皱纹跟耳旁的白头发,让我无法只做个听众。他是个一生要强的爸爸,过去在单位里是,如今退休了在家依然是。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了,他就像一部久未启动的发动机,一下子沉落下去。
父亲执意要送我去机场,我终究拒绝了。“我最怕机场送别了!爸,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父亲松开行李箱。二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顺从我。
到达机场。我摸出手表,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老一辈总是习惯军事化管理,殊不知有时候拖延症也可以是别有用心的陪伴,并非懒惰的代名词。我无奈地走进咖啡屋,掏出手机,整整一个月了,陈博智居然没有发一条信息来。我尚且没应允什么,便已如此。我低叹一口气,对着无关紧要的杂志消磨时间。这时,手机响了,不是陈博智,竟是智晖。